斯通纳
约翰·威廉斯
1
>> 他在大学做功课完全就像在农场干农活——全心全意,兢兢业业,既谈不上愉快也没有多大的痛苦。
>> 他听着自己的语词落下来,好像都发自别人之嘴。他望着父亲的脸,这张脸接受着这些词语,就像一块石头接受着一只拳头的反复击打。
2
>> 你同样因为失败而与世隔绝;你不会跟这个世界拼搏。你会任由这个世界吃掉你,再把你吐出来,
>> 别是为了上帝、国家以及亲爱的老美人民而去。要为自己而去。
>> 费奇悲哀的责备已经变成一种试探性的蔑视。“你一辈子都会为此后悔的,比尔。”他声音嘶哑地说,他的声音在威胁和怜悯之间犹豫不定。
3
>> 他好像在命令自己在做什么事,刻意地向前迈出步子,走到通向走廊的那条小路,在大门上敲了敲。
>> 随后的两个星期,斯通纳几乎每天晚上去看她。他们还听过大学新成立的音乐系举办的音乐会,晚上不是太冷的时候就缓慢、庄重地穿过哥伦比亚的街巷去散步;但更多时候,他们总是坐在达利太太的客厅里。【以往站在男生角度看恋爱很甜蜜,觉着女孩儿很神圣。现在发现那是两人的相互依偎,男生不必卑微和自怜。】
>> 某种习惯性不满导致的深深痕迹。
>> 伊迪丝迎接的态度好像他不过是个偶尔来访的客人,然后就毫不在乎地飘走了,去忙自己那些无关紧要的活儿了。斯通纳的目光追随着她,但却无法让她看看自己。
>> 每隔十或者十五分钟,他就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块大金表,凝视会儿,然后独自点点头。
>> 尽量把声音调整得客观单调,不带感情色彩。【人们在讲话时突然改变自己的语调,多是在强调或者隐藏某种现实】
4
>> “等我们安顿下来——”她又打住不说了,斯通纳不知道她会不会接着往下说。“等我们安顿下来了,你们可一定要来看我们。”
>> 谈话继续进行着,但总是被长长的沉默打断。
>> 他俯身去吻伊迪丝,感觉她搭在自己胳臂上的纤细的手指有种脆生生的坚硬劲儿。
>> 她的嘴唇跟自己的一样干燥。
>> 她的脸庞像副面具,毫无表情,颜色雪白。
>> 方式完全不同的纯真。
>> 把生活的自然过程视为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5
>> 由于与外界隔绝,两个人既烦躁又压抑,好像一起在一座监狱里散步。
>> 不出一个月,斯通纳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失败了。不到一年,他已经不抱改善的希望。
>> 斯通纳就意识到,把他们的肉体拉到一起的那股力量跟爱没有多大关系。
6
>> 感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另一部分,自己的另一部过去,正缓缓地,几乎是无法察觉地离开了他,没入黑暗。
>> 缔结这份友谊的渴望和直率已经不在。
>> 过几年。”伊迪丝又重复了一遍这话。一阵沉默。接着她又闷声闷气地说:“我没法过这种生活了。一点都受不了了。住在一套公寓里。不管我在哪儿都能听到你的声音,听到孩子的声音,而且——还有那气味。我——受——不了——那——气味!一天又一天,那尿布的气味,还有——我受不了,我又躲不掉那气味。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不知道吗?”
>> 在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舌头已经松弛,虽然说话还准确,声音已经失去了讽刺性的棱角,人好像已经毫不设防。
>> 接着,好像是一时冲动,他略微弯了下腰,用自己的嘴唇碰了下伊迪丝的嘴唇。伊迪丝的手微微朝他的头发举过去,在别人的注视下他们这样持续了片刻。这是斯通纳见过的最纯洁的亲吻了,好像完全是天然浑成。
>> 她的身体慵懒地松弛着,赤裸裸摊开四肢的样子显得很放荡。
>> 他站着看了很长时间,心里激起淡淡的同情、勉强的友情和熟悉的敬重感。
>> 当他看着表面的粗糙消失,灰色的风雨侵蚀消失,露出基本的木质,最终露出花纹和质地华丽的纯粹时,他逐渐打造成形的是他自己,他要置于某种有序状态的是他自己,他想创造某种可能性的是他自己。
>> 除了伊迪丝不在,他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7
>> 可是到中午的时候他就死了。“谢谢你打电话,”斯通纳机械地说,“告诉我妈妈,我明天就赶回来。”
>> 她的一部分好像无可挽回地跟丈夫钻进那个棺材。
>> 那天晚上他无法入睡。他穿得整整齐齐,走进父亲年复一年干活的那片田地
>> 他们的生活在毫无欢乐可言的劳作中延续着,他们的意志崩溃了,他们的心智麻木了。现在他们都在给予自己生命的土地里安息了。
>> 以跟伊迪丝冷淡的关系所许可的温柔态度。
>> 当他想到伊迪丝必然还要回来,反而感到非常难过。
>> 他总觉得自己想实现的目标和课堂上传达的东西之间横着一条鸿沟。
>> 忘记了自己的不够格,忘记了自我,甚至忘了眼前的学生。他常常激情迸涌,乃至说话结结巴巴,打着手势,完全忽略了平常左右他说话的演讲声调。
>> 对文学、语言以及心智神秘性的热爱,在字母和词语的细腻、奇妙、出其不意的组合中,在最漆黑和冰冷的印刷文字中自动呈现出来——这种爱,他曾经深藏不露,好像那是非法和危险的
>> 他才是真正发生了改变,而且看得出,改变如此之深,连她出现的效果都荡然无存了。
8
>> 细细的皱纹开始出现在眼睛周围,脸上的皮肤开始紧紧地绷在尖削的颧骨周围。
>> 伊迪丝差不多用一种男性的姿态,从身边自己的烟盒里抖出一根烟,用她抽了一半的另一根烟头点燃。
>> 他还处于规划研究阶段,而且这个阶段给了他巨大的快感
>> 这种策略把自己伪装成爱和关心,所以,他根本无可反击。
>> 绝不允许孩子学习,除非在她指定的时间里。
>> 不敢跟女儿说话,因为如果他说了,格蕾斯回答了,伊迪丝很快就会找到什么茬子。
>> 感觉格蕾斯身子僵硬,发现她的脸上茫然无措,而且有些害怕。
11
>> 他有时觉得自己像某种植物,而且渴望着某种东西——甚至痛苦——来刺戳他,给他带来生机。
12
>> 他没有料到自己会有那么强烈的挣扎。下午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简直不得不从生理上克制自己别从桌边站起来,冲到外面,走到她的公寓。
>> 他走到凯瑟琳家时已经快喘得快没气了,所以就在大门口等了会儿。他换上一副微笑的表情。
>> 因为要应付——应付——我对你的感情,这个,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总来看你,迟早会露出痕迹来。
13
>> 他们从激情中萌发,再到情欲,再到深情,这种深情在时时刻刻不断自我翻新着。
>> 他与伊迪丝和格蕾斯比前些年更亲近。他开始对伊迪丝产生了某种奇怪的友谊感,近乎钟情。
>> 他看到过一个身影,轻快地穿梭在吸烟室的轶事中,穿过廉价小说的书页——一个可怜的小伙子进入中年,被妻子误解,试图让青春重放光彩,找了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姑娘,笨拙、傻乎乎地找到自己不曾有过的青春。
>> 他们只想这样在一起不被人关注,只想独来独往。
>> 我们两个都会变得面目全非,不是我们本来的样子。我们都会——一文不名。
14
>> 在他的记忆深处,是对困苦、饥饿、忍耐和痛苦的知悉。
15
>> 在最微不足道的事上,伊迪丝都会嘲讽他,而斯通纳似乎也不怎么听。她厉声诅咒斯通纳,他却彬彬有礼,饶有兴味地听着。
>> “真像母亲,”她说,“结婚前,她是非常受欢迎的。
>> 她在斯通纳的胳臂中软溜溜的,他都撑不住伊迪丝的身体。
>> “对不起,爸爸。我惊着你了吗?”
16
>> 他发现内心有种自己以前还不知道的施暴能力:他渴望介入,他想品尝死亡的滋味,毁灭的苦涩快感,流血的感觉。
>> 有时感觉徒劳地弓起脊背顶着逼迫而来的暴风雨,无用地像杯子般圈住手,保护着自己最后一根可怜的火柴发出的昏暗的光。
>> 他们坐到很晚,直到第一缕灰白的光线爬到窗户上。格蕾斯持续不断小口小口抿着喝。夜色越来越稀薄,她脸上的皱纹也舒展了
>> 可怜的埃德。他真是个倒霉蛋。我利用了他。
>> 好像这些学习研究就是生活本身,而不是作为特定的工具来实现特定的目标。
>> 他又亲切地笑了,好像是冲着某个记忆而笑。他忽然想到,他都快到六十岁了
>> 他无法想象自己老了。有时,早晨刮胡子的时候,他盯着镜子里的影子
>> “我不知道拿这些时间干吗用,”斯通纳说,“我还没学会。”
>> 一股倦怠感油然而生。
>> 好像连呼吸都费劲。他打起精神,使劲把神气都运到胳膊和腿上,让它们反应起来。
>> 这时他知道,没法走得更远了,他还能到沙发上,然后坐下来。过了会儿,他使劲把手伸进背心口袋,取出药瓶,往嘴里放了颗药,没有喝水就吞咽下去,接着又服了几颗。很苦,但这种苦几乎接近愉悦了
>> 他努力琢磨,她为什么气哼哼的。她已经很久没生过气了。
17
>> 疼痛又回来了,那种疼痛强度他没料到。他吃了些药,感觉疼痛消融在一片黑暗中,好像那是一头谨慎的动物。
>> 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女儿了。
>> 他们之间酝酿出新的平静,就像爱情刚刚萌芽时的那种安静。
>> 你还期望什么呢?他又想。
>> 他又感觉到手指内部的那股力量了
>> 手指开始松软,捏着的那本书慢慢滑动,然后快速越过他不动的身体,跌进房间的寂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