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我得知高考分数并着手填志愿的时候,我就决定了,我上大学只是为了找个借口离开家,并且再也不回去。倒不是一种决绝的断绝联系或者就此消失,而是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
“离开吧!用跑的、连夜的、悄无声息却按捺不住的,内心狂躁的、热血沸腾的。”
我忘了是从几岁开始,那无时无刻在我内心叫嚣着的想法,在每一个悄然入梦的夜晚降临。它不断盘踞在我的脑海里,狡黠地挑拨,大胆地劝告:“趁大家都睡着了,离开吧。”
思想比行动更快。
逃跑的时间、路线、方法,甚至是该带走的物品:一把手电,换洗的衣物,存下来的零用钱和书包……一条条在脑子里浮现,一如记下购物清单般分门别类地罗列出来。并不急于一时兴起,而是如设计一个完美的解谜游戏般,日复一日地完善、细致、合理化这个“逃跑计划”,从一个想法发展为一个运筹帷幄的计谋。
而且必须一发破旳,万无一失。
但身体的行动却始终是迟钝的,在谋划中我不为所动地度过了一个个夜晚。或炎热,一台破旧的风扇的扇叶软弱无力地转动着,规律地发出故障导致的嘎吱声。前网罩早已不知所终,吹送出来的风,来不及到达皮肤表面就被房间里的热气吞噬掉。或寒冷,厚重的棉被仿佛承载了十几年的尘埃和往事,压在我瘦弱的身体上无法动弹。头更往被窝里缩去,沉重的压迫就从脖子慢慢上移,直到覆盖全身。那感觉很像缓慢地溺水,也像活埋。
而这么多年来,我只做了离家出走的想象,却从来没有离家出走的行动。我的心不在了,可我的身体却越发日益扎根在这个家里,对于这点我并不意外,正如我那个终日念着“我要去死”的母亲一样,振振有词过后仍然妥协地活着,周而复始。
直到录取通知书到来的那天,那多年来的渴望终于迎来了一次光明正大的回响,决绝而愉快的。
“离开吧!用跑的!”
我倒不是真的用跑的,而是拉着一个小型的行李箱,坐上离城的大巴离开了。我甚至没有带上计划中的那把手电,实际上我也不再需要它。时代的发展抛弃了很多东西,需要塞进两个大号电池的手电筒已经成为某种不中用的遗弃品,虽然我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在我还认为它是必备品的那些年,我不止一次悄悄地掏出那把手电,对着夜空不断练习:三短、三长、三短。
这是船舶在遭遇海难、死神逼近时,用于寻求帮助的遇难信号。SOS的英文缩写有着一个在我看来过分浪漫的解读:Save Our Souls。
夏夜的农村常常停电,大地被笼罩在静谧无边的黑暗中,年幼的我躺在木板床上,玩弄着那把旧手电。七月的暑气在整个屋子里氤氲,只是轻微的翻身,皮肤都会沁出一层薄薄的汗,那层薄汗将贴身衣物紧紧地吸附在皮肤上,粘腻得令人生厌。我焦躁不安地翻身,企图将出汗的半个身子暴露在清凉的空气中,而翻身引起床板轻微晃动,伴随着咯吱咯吱的响声。
越是汗涔涔,我越是不停翻身。而越翻身,我越是汗涔涔,仿佛落入了某种完美的死循环里。出汗和床板的摇晃让我有种中暑的眩晕感。在不知道第几次翻过身的晃动中,我的意识和身体开始剥离,感觉自己似乎仰躺在一个木舟上,迷失在布满迷雾的大海深处,冒着随时被一个浪头掀翻或者触礁的危险,没有尽头地漂泊着……
黑,眼前是浓重得晕不开的黑暗,我神智不清地上下推动着手电的开关,重复着那个求救信号,像一个溺水的人——“三短、三长、三短”。
会有人看到吗?会有人读懂吗?那道并不醒目的光柱,就从我房间的小窗口往外探照,脆弱的可视度甚至都没能穿透一米开外的黑暗,却顽强地一遍遍亮着……
“Save Our Souls……”
那夜夜无寐的空想,到现实之间,跨越了整整好几年,耗损了一把生锈了的手电,也耗损着一个年轻的身体和一颗衰老的灵魂。无法掩饰的是,在那天到来时,我的确有那么一丝雀跃,但在兴奋之余,某种莫名的情绪开始拉扯着我。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点恐惧是什么。
我离不开的那些时间,我的思想却无比自由,它顾着谋划某个未来、某种幻想,某次逃离。而当我真正离开的时候,我却发现,有什么被落下了,被永远地困在那座村庄里,困在那间不大的房子,在那间锁不上的房间里。
因为就算我再也不需要计划逃跑的这些年里,我却再也睡不好了。
失眠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