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二年级的下半学期,距毕业还有三个月,一家人便从柳疃北乡回迁到了现在的居住地——柳疃镇河崖村。
那年,我十四岁。
从幼小的心灵萌生记忆开始,一直存留着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如刺般地鲠在胸中。那就是对长期居住在外婆家的孩子的一种裹带歧视的称呼:“外户子”。
整个少年时代,虽然外婆家的“大车门”在外人看上去是那样的高大宽敞,却怎么也容不下那个时刻刺痛我幼小心灵的烙印。只要是路过那个“大车门”的人稍微斜楞我一眼,回敬人家的必然是拼尽全力的鼻息和猛然关门的“咣当”声,也从来没有想过如此激烈动作会给人一种怎样的难堪。至少,在我能够辨析的记忆中,大抵都是这个逆反的样子。
得以逃离“外户子”的称谓,是缘于外婆的去世。一九七八年的春初。
外婆患脑溢血瘫痪在床是一九七五年冬季。从那一天的起,父亲就有了回迁老家的打算。似乎有一种直觉告诉他,距离卸下他和母亲肩上的担子的那一天已经开始越来越近了。
一路欢歌的龙河水从村前缓缓流过,于是便有了河崖这个美丽的小村庄。老家的祖屋,就坐落在这个美丽的小村庄前紧邻河岸的地方。由于需要照顾外婆的原因,这个名义上的老家,除了父亲时常回去修修补补,一年也回去不了三两趟。
五间正房,因年久失修,已经破败不堪。糊纸的窗棂在风吹日晒的岁月里,渐渐开始腐烂残缺。窗台以下的青砖也在近百年的时光中埽去了三分之一。椽子上面托举屋檐的木板,散落着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麻雀打窝时啄出来的窟窿,似乎随时有东西探出头来。正房的大门是几块稍微有些厚重的松木板子,两端也微微的开了裂,与门槛间留下的巨大缝隙,老鼠可以自由地出入。檩条间的秫秸束大部分已经霉变折断,父亲用几块木板勉强地支撑着。而后窗似乎是祖屋唯一的一块最坚实的地方,防止潲雨的门板依然完好无损。透过窗纸中间的玻璃视孔,能够望见窗外硕大的生长着茂密洋槐树的后院。院墙的主墙体是土坯垒成,一种用泥巴和麦秸草结合的产物。及腰的地基、青砖堆砌的墙头以及斑驳的白石灰罩面,依稀在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居住着一户不错的人家。称作“栏”的勉强能如厕的土围子在院子的西南方,因为河岸陷落而去了大半。院落的门楼连同部分墙体在雨水的侵袭中塌去了半角,用几根木棍捆绑成的栅栏状物松散的遮挡着。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一九七七年前我家的祖屋的大概模样。
每次回家的时候,父亲总是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不停的抽烟,一支接着一支。八分钱一盒劣质廉价的《勤俭》牌子的那种。父亲当时蹲在那里心里在想什么我也不知道,当然也不会把心事去告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但直觉告诉我,父亲似乎是在计算修缮房子的费用。因为父亲不停地拾起干树枝在地上划拉些什么,有时自言自语,有时默不作声。透过我当时能够听清的其中的一句“九千块砖”,我断定父亲应该是在计算把祖屋修缮好所需要的大体费用。我便插进了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砖?二姥爷不是说可以用草换吗?父亲回头看看我,没有作声。
为了做好回迁的准备,父亲每年的暑秋两个假期都要打发我住到临近北海滩的两个表姨家去拾草——捡拾各种可以用于烧窑换取青砖的野草。因为当时的青砖是七分钱一块,生产队规定用草置换就可以不用去花钱去买。父亲分给我的任务是换足九千块青砖。
你想,个头刚刚瞒过小推车车梁的孩子,一个人去北海洼,一天的时间里要往返两到四趟,这可不是一般的体力劳动。清楚的记得,这个时间段从小学五年级持续到初中一年级。两年的时间,共四个假期。
暑假的时间住在灶户村。一天推着小推车出去两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灶户村北生长着大片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蒿子和半毛桩子,那就是我要寻找的能够置换青砖的野草。一个暑假下来,丰硕的劳动收获就能在村边堆起一个高高的草垛。
秋假时间相对较短,我就住到渔尔堡的表姨家,一天来回出去四趟砍拾碱蓬。收获的碱蓬摊在路边晒干后,姨夫和表哥帮着垛到渔尔堡村西北那个珍藏着好多故事的羊圈的后面的斜坡上。
为了回家的梦,为了心中的祖屋得以尽快的修缮起来,克服手头拮据的唯一手段就是全家人省吃俭用,勒紧腰带攒着钱。年少的我,也不曾有过任何的怨言,在几乎没有人烟的北海滩涂上年复一年的流着汗水。
七七年秋末的一天,父亲看起来很是高兴,口袋里的纸烟也从八分钱一包《勤俭》变成了两毛一包的《丰收》,得意的脸上洋溢着满足的光彩。
明天我带你回河崖!父亲从来就没有过多的话语。
墨绿色的带有两个支撑架的邮电局专用大金鹿自行车在潍河大堤上飞快的行驶着。我坐在后座上,两个脚踩着坚实的支撑架,时而松开把着父亲衣襟的小手,像一只欢快的小鸟,任凭河岸上一片片郁郁葱葱的杂木林向后倒去。两只眼睛不住地去偷瞄大梁下面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兜子,心里知道,那一定是母亲给我们俩准备的好吃的。因为浓浓的葱油饼的香味随着凉爽的秋风,在故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不断地弥散开来。
七十年代的道路和今天不能相比,十三华里的路程要走近一个小时。到了老家,就九点多了。临近村口,父亲便早早地下了车子,用手推着自行车前行,而把他的宝贝儿子依然留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从村口到祖屋也就是两百步的距离,父亲儿时的玩伴都接二连三地聚拢了过来。也许是知道父亲今天回来的缘故,大家一起攀谈着说笑着向祖屋走去。
走着走着,我似乎觉得哪里开始不对劲起来,噢!通往祖屋的道路明显的比以往拓宽了两三米的样子,路面上也铺上了一层厚厚的沙土。道路四周曾经杂乱生长的洋槐树也已经被整齐规划,祛除了主干上无序的繁枝。站在村中的大道上,一眼就可以清晰地看到祖屋的轮廓。还没等父亲停稳车子,我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呆呆的站在那里,挪不动脚步。
一个崭新的院落展现在我的面前!几乎不见了从前的祖屋影子!一座坐西向东略显气派的大门,隐约着古色古香的气息。新做的涂了黑漆的门板的两旁,是精心雕刻过的方正的石质门楼底座,一双巧手在底座上雕刻了两朵盛开着的散发着幽香的兰花。三层错落有致的石阶紧密地衔接着一整块硕大的青石台面,从门外一直延续到门里。一条用六边形水泥块镶嵌的甬路的四周,开满了各色各样的马齿笕的花朵。五间正房全部更换了玻璃窗,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几近坍塌的窗台也重新用水泥修复,不但印上了平行四边形的图案,并且额外预制了近八十公分的滴水沿。房檩全部换成了粗细匀称的沙衫木,新培的闪着金黄色的屋顶发散着淡淡的麦秸草的清香。房间的地面用水泥刚刚抹过,内墙涂挂的洁净的麻刀白灰依然散发着微微呛人的石灰的味道。房间里的家具很少,外屋靠近北窗的位置摆放的依旧是很早就在那里的再熟悉不过的大床,临近大床是一张看上去有些岁月的三抽桌和两把椅子,这里是祖奶奶曾经和村里人喝茶聊天的地方。东厢房靠近北墙是一套挤满了麻点的柜桌,两个暗紫色的半橱上面摞着两个暗红色的柜子,嵌在木头上的铜饰件依然散发着乌金色的光泽,那是祖奶奶结婚时置办的嫁妆。西厢房是个套间,除了两爿新做的土炕,临时没有安放什么家具。但我能想象得出,把外婆家的那套父亲亲自设计的至今都令人羡慕不已的家具放在哪里,是怎样的一种靓丽。正屋里的锅台也是新垒的,由原来的八印锅改成了六印。用石灰勾勒后的青砖锅台一看就是父亲亲自督办的,因为看上去和外婆家的一模一样。南屋全部是新盖的,是这个小村庄里唯一的一趟的青砖红瓦房。
前来参观的客人们陆续散去后,爷俩便坐到院子中央,欣赏着梦中经常梦到的今天已焕然一新的祖屋。我一边吃着葱油饼,一边听着父亲的规划:今秋首要的任务是把塌陷的河岸重新修复加固,种上防止再次塌陷的柳树和洋槐;明年春天墙外再栽种几棵梧桐树,长大了可以换钱;西墙下打一口水井,种点蔬菜;生长马齿笕的空闲处栽种上几棵月季花……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年,祖屋也早在一九八三年又重新规划成新的八间红瓦房,勤劳的父亲也离开了我们。每当我回到那个小村庄,坐在新规划的院子里,心中惦念的依然是曾经的祖屋,脑海中一次又一次闪过的依然是父亲蹲在院子里手拿树枝不停地划拉的情景以及我的肩头曾经负载的九千块青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