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见老师

一九五九年的九月初，我穿着妈妈做的一身新衣服，和爸爸一起来到大荔县城，准备在这里上六年级。在此之前我已经进过两所小学了，七岁在西安市南四府街小学入学，四年级的第二学期由于爸爸要回原籍进行劳动锻炼，便把我转到了家乡的樊家堡小学。现在要上六年级了，爸爸觉得考中学是件大事，便让我随他去县城上学。

我要进的大荔师范附属小学是县上的一所重点小学，要进的班是六年级甲班，是重点班，班主任姓畅，是位男老师，代我们的语文课。我初见老师时，他正在低头批改作业，只抬眼看了我一下就又去忙他的工作。沉默半天后，突然头也不抬地问我：会跳舞吗？我说不会。他略显失望地说：身材很好嘛！接着便站起身，说带我去教室。当时是早读时间，同学们都把凳子搬到教室外面的院子里，整整齐齐地坐了两列，认真朗读。我被安排到了一个女同学吴美云的旁边坐下。由于我来学校什么书也没带，就只好借吴美云的课本看，她读语文，我就看算术；她看算术，我就读语文。只见她把几年的算术书装订成了厚厚的一沓，把书上的黒体字挨个地读了一遍又一遍。我心想，学习还得下这样的工夫？我可从来没有这样刻苦过啊！听说过几天六年级有一次摸底考试，像我这样一个暑假连书都没摸过，把知识都快忘光了的人能和人家抗争吗！摸底考试如期进行了，这一天畅老师在做考试总结，他分析完语文试卷后就开始表扬在这次考试中，各科成绩优秀的同学。我的心咚咚地跳着，生怕下一秒会揪住我批评，谁知就在总结即将结束时，老师突然说，今天还要特别表扬一个同学，这位同学除了汉语拼音稍显薄弱外，其他成绩都非常突出，她就是刚转来的同学潘安平！大家的目光都向我看来，我的脸又红又烧，心依然咚咚地跳个不停，但已经不是紧张害怕的心跳，而是激动和兴奋的心跳了！

  2.老师的名字叫“铁”     

      听同学们说，老师的名字原来叫畅铁民，后来改成了一个字，叫“铁”！可能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刚强和正直吧。但在我们的眼里，他就是一块真正的金属铁！又冷又硬！他的皮肤本来就偏黑，脸部表情又永远是严肃冰冷的，在我们面前轻易不会露出一丝笑容，即使真有必要笑，也是临时堆出来的假笑。同学们见了他真的像老鼠见了猫一样，又害怕，又紧张。我虽然进班不久，但也见识了不少事件，足以反映出铁老师所执行的铁的纪律和所用的铁的手腕！       

      上学迟到是绝对不能允许的，迟到的同学轻则挨批评，被罚站，重则被赶回家，让家长写检查。一天，一个高个子男生迟到了，站在他的面前，他既不批评，也不往家赶，只是一句话也不说，眼皮也不抬，黑着脸只批改手底下的作业。这种无形的压力，别说是迟到者本人，就连我们都觉得太压抑了！过了好长时间，我们突然发现这位同学脚底下多了一滩水，马上意识到他是尿裤子了！不知道是紧张的还是想上厕所又不敢给老师说的原因。一个大小伙儿当着全班男女同学的面尿裤子，是多么丟人的事，他的自尊心要受到多大的伤害啊！我们觉得哪怕老师狠狠地骂他一顿，也比这样让他蒙羞好多了！还有一次，住校的女同学在熄灯后，不知道是誰说了一句话被他听见了，他立刻命令全体女生起床，在院子里围成一圈讨论：是誰刚才在讲话？为什么熄灯了还要说话？自然没有人发言，僵持了许久，终于有一位同学站起来承认了。于是老师就留下了她，让其余人回去睡觉。接下来的对话是这样的，问：你为什么要说话？答：我没有说话！问：那你刚才为什么要承认？答：我嫌你不让大家睡觉！老师没料到结局会是这样，没办法，只好作罢！那时候教室还没有电灯，我们上晚自习都用的是煤油灯，而且是前后桌子四个人共用一盏灯。那天的作业很多，尤其糟糕的是还有一篇作文！灯光暗，课桌小，四个人挤在一起写字可不方便了。有同学就问，可不可以明天交？马上就招来老师一顿批评，其他人就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好借着那微弱的灯苗，利用胳膊碰胳膊的空间，挖空心思地终于完成了那篇作文。说也奇怪，自那以后，我的作文就不再拖拉了，基本上都是当堂完成。而且我还体会到，只要下决心克服困难，就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    畅老师绝对是说一不二的人，说了上自习不能说话，那就绝对不能说话！他要求自习要安静到地上掉下一根针都能听到声音的地步。偏偏我们都喜欢对答案，一次我和崔蓮娣隔着过道小声对了一下答案，就被坐在讲桌前的畅老师听到了，马上让我们站起来，除狠狠地批评了一顿之后，还果断地撤掉了我们俩在班上所担任的一切职务！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我们倆在班上都是灰溜溜的！     

    除了这些以外，他还有一些奇怪的举止让人不能理解。比如见了老师要行礼这件事，这是对学生最基本的要求，我们都能做到，人人都懂得要尊敬老师。但畅老师的做法就有点奇怪了。常常是在大街上，你眼睁睁地看着他向你走来，刚打算敬礼，一抬头老师就不见了！原来他一溜烟跑到了马路的另一边，如果你还机灵，马上追过去给他敬礼，他就会很高兴；如果你没在意，径直往前走，他回学校后就会批评你对老师没礼貌！后来，我们都长心眼了，每次见到他都要留心，看是否为了考验我们而跑到马路对面去。   

    他奇怪的举止还在于他的一次奇怪着装。那时候，学校为了照顾六年级同学的身体，专门腾出图书楼的一层让我们午休。条件简陋，我们都是打地铺睡觉，到了起床时间，老师就会来喊醒大家。这一天刚起床，我正低着头穿鞋，旁边的一个同学忽然碰了碰我的胳膊，轻声提醒让我看畅老师，我抬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畅老师只穿了一条西式短裤，没穿上衣，光身子上披了一块白纱布，飘飘然地站在我们面前。白纱布上面的两个角在脖子前面打了个结，就像电影中佐罗披的斗篷一样，还能让人联想起皇帝的新装！我看了一眼就再没敢抬头！虽然是盛夏，但在众多学生面前的这种着装，和他一向严肃的形象却是极不相称的！

3.老师有艺术气质

畅老师在給我们代语文课的同时还代音乐课。他很有艺术修养，会唱歌，会跳舞，听说在地区办的舞蹈培训班里，他是男学员里跳得最好的！还会弹琴，会拉手风琴和小提琴，还会画画。他房间墙上挂的一幅风景画就是自己画的，我们当时觉得这幅画太奇怪了，怎么表面是凹凸不平的呢？后来才知道那是油画。只要他高兴，走路时还老喜欢哼电影《我们村里的年轻人》的插曲：“樱桃好吃树难栽……社会主义等不来！”听他的歌时，我们还产生了疑问：社会主义等不来？后来想明白了，歌词指的是，要想实现社会主义，必须要付出努力，幸福不会从天降，所以是坐等不来的！学校要举行文艺汇演了，他便给我们排了个舞蹈剧“王阿毛得5分‘’，他别出心裁地用大量的舞蹈语汇表现出王阿毛如何打败了影响他学习的懒惰、贪玩等对手，最后在老师和同学的帮助下，终于得到了满分5分的好成绩！我们都演得很卖力，效果也很好，但我们始终不明白，在这剧中，除了老师和王阿毛以外，我们七、八个扮演同学的演员为什么要被化装成古代美女！

4.老师的生活不讲究

畅老师是一个有艺术情怀的细致人，但使人不能理解的是，他的日常生活却杂乱无章！卧室兼办公室的房间本来就小，又好像从来没收拾过，床上是没叠的被子和胡乱堆放的衣服，看起来很窝囊；地上是健身器材，羽毛球拍，滚动的篮球，还有墙角散乱的油画颜料，使人无法插脚；他心爱的手风琴和小提琴倒安置得挺好，在一个长凳上放着。更凌乱的是办公桌，课本，教案，笔记本，作业本，碗筷，茶杯，墨水瓶…，摆了一圈，中间只留下一小坨能写字的地方。我们同学居然在这一片狼藉的桌面上发现了老师的日记本，偷看了几页，还告诉我们说，里面有老师思念他在外地上学的爱人的语句，还把他爱人孔九蓮称作“九”！我们都笑了，心想，这块铁还有心软的时候啊，这就叫"铁汉柔情"吧！除房间凌乱外，他本人也不修边幅，经常把裤兜翻在外面，像是小鸟的两个翅膀。尤其是有一次上操时，队伍前边是裤兜外翻的班主任，队伍里面是一个男同学白雪明戴了一只自制的黒平绒口罩，这位同学长得白净，又姓白，非要戴黒口罩（那时的口罩都是白纱布的），我们看看班主任，又看看白雪明，实在憋不住笑，真是有奇葩班主任就有奇葩学生啊！

5.老师对工作极其负责

虽然老师对生活从不讲究，但对工作，对教学可丝毫不马虎！只有在课堂上，他才会露出真正的笑容，同学们才会看到他亲切的一面。他讲课生动，语言幽默，引人入胜！有一次上作文课，他讲如何用语言表现人物的性格时，非常欣赏范文里的一句话：老太太迈着细碎的步伐。给我们一再强调“细碎”用的有多好！接着又举了我和我同桌的例子，说我同桌性子急，横冲直撞的，像个猛张飞；而我文邹邹的，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他的例子引起了哄堂大笑，课堂气氛极为活跃！除讲评作文外，他对每篇作文的评语也都很有特色，不是一般老师的干巴巴的几句套话， 比如给我一篇作文的评语有几句就是这样的：……文章写得很好，就是字写得太糟糕！就像一位漂亮的姑娘穿上了用破麻袋片做成的衣服一样！这评语一直留在我的脑海里，以后我无论干什么，都要提醒自己，一定要给“漂亮的姑娘”穿上美丽整洁的衣服！为了使我们能够更系统地掌握小学阶段的文学知识，畅老师又給我们刻蜡版，印讲义，把知识分门别类总结出来 ，装订成册，人手一本。这项工作非常辛苦，刻蜡版费时间，用手推式油印机印材料更是非时费力，得一个人推滚子 ，一个人揭过印好的一页纸，我由于动作麻利，所以每次印刷时畅老师都会挑选我去帮他，我也亲眼目睹了老师的劳动是如何样的辛苦！

那时候县上把教学抓得特别紧，尤其是毕业班，隔不了多久就要进行一次全县统考。作为县重点小学的大师附小，是要给其他学校作出榜样的，名次绝对要领先！而作为附小的重点班，取得好成绩 ，为学校争光是义不容辞的！在这样严峻的形势下，无论是校长，还是班主任，对我们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出成绩！同时也说了 ，教育局可以满足学校的一切要求 ，只向学校要一样，就是教育质量！在这样的情况下，畅老师就义无反顾地卯足了劲工作，对我们更加高标准，严要求！给我们灌输的思想就是一个：成绩拔尖，出类拔萃！自然，分数就成了他衡量学生好坏的唯一标准！我在县上第一次统考时，成绩很好，畅老师特别高兴，表扬我的话整天挂在嘴上。学校有外出活动时，就让我打着大队旗走在队伍的最前边，还给现在已经上了中学的学姐们介绍我的“事迹”，说我是她们最值得交往的朋友！一时间，我迎来了多少同学羡慕的目光！但第二次统考时，我由于一念之差，把本应写得内容很充实的一篇作文只用了几句话便概括完了。可想而知，成绩一下便滑了下来！在得知分数的一瞬间，畅老师对我就冷若冰霜了！我一下成了班上的反面教材，老师说我是“脱了鞋的撵赵洪淼！”，赵洪淼是班上最调皮，最不服管教的一个同学。还经常用排比句质问我：你的……做了吗？你的……做了吗？你的帮差工作做了吗？最使我不能忍受的是有一次在学校用铁锨整菜地时，他一面不屑地看着我，一面说：“一看就不是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这一说同学们便纷纷议论起我的家庭成分来，給我造成了很大的思想压力！

6.老师与我

    这还不算，毕业前发生的一件事 ，更是让我如临深渊！临近升学考试，我们的学习压力越来越大，畅老师对班级的纪律也要求得越来越严格，每天黄昏全班都得在室外列队，由他总结当天的情况。这天，他告诉大家了一件事情，说是班上有一个同学曾经在背后骂过他，连家长都看不下去。他希望这个同学能主动找他承认错误，他将既往不咎！第二天給我们训话完毕，顺便又补充了一句，说那位同学没有来找我承认错误！第三天，第四天……，直到一周之后，那位同学还是没有找老师承认错误！每当老师通报到这一消息时，同学们都忍不住笑了，我也跟着大家笑，心想，这是谁啊？承认了不就完了嘛，何必让老师天天催！终于有一天老师叫我去他的房间，开口就问：你是不是骂了老师？刹那间我明白了，在这么长时间里追踪的“罪犯”原来是我！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可我什么时候骂过老师呀？我又急又怕地回答：没有！老师提醒我说：“就在你家里，还有同学在场。”我努力回想这一画面，终于有了模糊的记忆，大约在一年前，我刚入学不久，在妈妈面前曾埋怨过老师太过严厉，当时是有同学丁冬在场，但她也不时地加盐加醋，后来妈妈不许我们背后议论老师了！丁冬还算客观，在打我小报告的同时，也如实报告了妈妈的表现，让老师不至于太寒心！接下来我就开始写检查，考试迫在眉睫，同学们都争分夺秒地复习备考，只有我坐在教室里苦思冥想地写检查。第一次检查没有通过，说我对问题认识不清楚，不是发自心灵深处的检讨，不深刻！我只好重新写。这一次我写得很长，不光痛快地承认了错误，而且还联系到自己的父母也是老师，如果有学生也在背后骂他们，那父母该是怎样的感受！还写到老师在长达快一年的时间里耐心等我反省，认错，这样的包容，难道不令人感动？“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将吸取这次的教训，牢记老师的教导，做个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检查交上去了，我忐忑不安地等了好几天，终于老师叫我去他的办公室了。一进去就看见老师堆满笑容的脸，他坐在办公桌前，友好地拉住我的手说：“你的检查写得很好！说的都是心里话，这事就算过去了，老师不会和你计较的！”接着又说：“你信任老师，老师也信任你，告诉你一个还没公开的消息，就是现在有保送生了！”我说：“不是已经取消了吗？”他说：“刚来的通知，现在又恢复了！别人还不知道，我先告诉你的！”我看老师这么急于告诉我保送生的事 ，还以为和我有关，毕竟前一段我也在保送生的推荐名额之内。谁知畅老师接着又说：“这次保送生没有你，你的学习成绩和表现都很好，但是家庭成分还是有争议的，所以就不能被保送了！”我明白了，老师之所以现在告诉我这件事的原因，是让我提前有一个思想准备，不要到公布保送生名单时受的打击太大！其实，对此事我根本就没报希望，更没有什么幻想，因为我知道在当时家庭成分对一个学生的影响有多大！同时我也坚信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完全能够考上重点中学的！自那以后，我全力以赴进入复习状态，尤其是在冲刺阶段，更是竭尽全力，最后就连畅老师都说我复习的眼睛都失去光泽了！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县上的重点中学大荔中学，并编到了重点班。发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当老师手拿一沓通知书，满面春风地出现在我们巷子里时，连街坊都高兴地说，学生考好了，看把老师高兴成啥了！当他把通知书递給我，并告诉我被大中录取时 ，我又高兴又激动，居然忘了说声谢谢老师！

7.尾声

    本文将要结束时，我还想说起胡巧云给老师的一封信。 胡巧云是我们班上年龄比较大的一个女同学，也是班上敢于和老师对着干的同学之一。一次老师让她站到教室外面去，她就是不出去，老师推了她好几次，她都用力地甩开仍然站在原地，弄得畅老师没有办法！有一天我和胡巧云等几个同学不知为什么事被老师赶出校门，让回家反省。在路上我伤心地哭了起来，胡巧云就生气地对我说：哭什么！害怕他干嘛！让回就回，有什么了不起！接着转身又和另一个女同学说别的事，根本没把老师的惩罚当回事！不久巧云就退学了，和家人去了外地。有一天，只见畅老师手里拿着几张信纸，兴高采烈地进了教室，说是胡巧云来信了！要念给我们听。信的大意就是她现在已经走上了工作岗位，成为一名医务工作者。只有在这时，她才体会到老师对自己严格要求的好处，也只有走上社会才能体会到只有老师对学生才是真正的爱护！她由衷地感谢老师！读完后畅老师又把这几页信纸贴在小黒板上，放在教室外面的窗台上，让大家阅读。当时我们还没有她的这种体会，在背后还说她没有“骨气”！

      初中三年 ，虽然没有畅老师在身边的督促甚至训斥，但无意识间却亦步亦趋地照老师的要求去做了。高标准要求自己，对知识精益求精，已经根植于心，成为自觉的行动。可以说六年级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畅老师奠定了我文化课的学习基础，端正了我的学习态度 ，改变了我涣散和任性的学习习惯。正因为如此 ，我初中三年的六个学期，每次的期末总平都名列前茅， 每学年都是当之无愧的校级三好学生，加入了共青团，毕业时顺利考上了全省十所重点中学之一的尧山中学。人常说，“严师出高徒”，上学期间，我深深地体会到这一点，对老师的感激之情也油然而生！如果当时只是感恩老师对自己的严格要求 ，那么工作以后才真正理解了老师的良苦用心。文革后，我有幸成为一名中学老师。当我面对学生时，心里升腾起的对他们的期望，学习过程中对他们的严格要求，以及苦口婆心对他们的思想教育，无不受畅老师当年的影响。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我的老师，也理解了当年胡巧云给老师的那封感恩信！我相信，我们班上的所有同学，都会在他们人生的不同阶段感恩老师的！

谢谢老师！

202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