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月的桃花盛气,他伸手捻一株来嗅,浓长的睫毛扫过肌肤,袍服雪白,清风徐来,掀乱一头散发。裕陵山的风光道不尽的好。

 披风自肩膀滑落,齐翰立于桃花丛中略有失神,似是有谁在唤他,叫回了心绪。“对着这桃花儿思谁呢?”天边夕阳渐收,暖云恍若琉璃般。她踩着点过来,算准了时辰,素手抢过他手中的竹篮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到让齐翰话都来不及多说。

 “霍姑娘何必大老远亲自来?”

 他忙追上前,与其并肩行走在山间,将她护在小道里边。“让你采桃花,我怕花未采你先被采了。”霍成君翻搅着篮中的桃花,抿唇轻笑,额上朱砂点成的杏花也失了色泽。“您就会拿我打趣。”

 下过小雨,山沟沟里的小路泥泞不堪,回到家中时二人的鞋袜已被泥水浸湿,他抬手摘下落在她发上的枯枝,可惜了一块和田蓝布。

 岭南的日子他终究是还没待惯。齐翰抚摸上腰间的香囊,眉目偏愁。春暖花开,阳光轻柔地照进霍府的每寸土地,壶里的水烧得滚烫,繁盛的青树落一片油叶进里面,咕噜咕噜打着滚儿。

 九哥,再煮这茶就得溶了。

 仿佛是从身旁传来,他的眼神清亮,栏外的花园里红花轻轻点头,“杨严…”白衣黑发,他微仰着头,尚余孤瘦姿态。

 到底是自己糊涂了,竟会幻想到以往,齐翰甩甩头,从案上取下茶壶。许是蒸煮的时辰久了,一壶茶水尽失清香,他吐出嘴里的余留,拢了拢颈处的肩坎,无奈轻叹一口气起身回房。才推开点点缝隙,药草味便扑面而来。

 他本该死在荒山野岭,带着不甘,亦或是屈服,自己与齐晟那场争夺终究是输了。婢女送来的汤药凉了大半,他仰头一口饮下,放下碗不禁咳嗽。不单是只喝这一碗,每日都得服两剂药才好,半月前霍成君带着郎中给齐翰看看气色,这样说。

 房间里未点灯,齐翰身子羸弱,平常人的衣服是越来越薄,他却总是要比他们慢些。落得这幅德行又怪得谁呢,自己本就是要死的人,若非那日霍成君救得及时,如今他早在地下了。

 “齐公子,姑娘请你过去。”

 他自是知道婢子口中的姑娘是谁,这霍府上下,齐翰都一一了解。得知这一事实的霍成君曾经屈指点在他的额上,笑说:“你是怕我害你不成?”其实不然,他抓起桌上的骨扇,开门随带路的去见她。他总得摸清自己熟悉的环境,毕竟寄人篱下,于他来说总是件道不出口的事情。

 齐翰的上半生沉迷于权贵,步步为营,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到头来还不是孑然一身,没了地位,没了国家,什么都没有。

 不甘心是有的,他夜夜都能梦见在南夏的日子,每每睡起都能有一身冷汗,往前美好的日子放在现在的齐翰身上来说都是噩梦。他生怕在深夜里想起杨严,想起张芃芃。

刚到霍成君房门前,正巧赶上她推门出来,见他来,勾起唇角。像是精心准备过的,她换了一身淡绿罗衣,头发简单挽起,不同于别家姑娘,她身上的脂粉味少之又少。“赵夫人邀我去游湖,你陪我去。”杉树枝头蜷缩着的嫩芽舒展了开,霍成君挽上他的手臂,一股清香袭来,萦绕在鼻尖。

 未料到她有这般动作,他呼吸一紧,微微低头敛去眼中的惊慌。

 被流放过来的路上,齐翰设想过百种下场,像现在闲适的日子,大概只是意外。粉色的纱帘随风动荡,口中桃花酒甘醇,忍不住多喝一口,她与几位小姐打闹地正欢,这场集会几乎没他什么事。岸边柳絮纷飞,抽出枝绦拂起堤上泛泛水圈,眼下来看景的人不少,湖中央的商船传来丝竹声,淡淡水雾,如丝,如烟。

 “这景可好看?”

 耳边扑上热气,她伏在他肩上,顺着他的眼光向东南看。“不及您好看。”他转身,保持了距离。也许是想到了谁,他才乱了心绪,霍成君美艳,教人挪不开眼,她嘴里还有桃花的醇香,早就不胜酒力,面颊微醺,眼波撩人。

 “你还是什么都不说。”她翻个身,趴在栏杆上用竹条波动湖水,从带他回府,问什么都不回答。笑闹半天,姑娘们终是乏了,转眼间只剩他俩于此。齐翰挺直脊背,手中骨扇轻轻扇动,杏眼中流光忽闪而逝。“不敢,姑娘问什么我自是答什么。”一头青丝以木簪简单束起,桃红的嘴唇稍稍上挑,不经意间,谈吐温柔成流水。

 她支起身,倒了杯酒自饮。“爹爹说得不错,你当真是有点本事。”有人在唱小曲儿,咿咿呀呀,只感觉腔调婉转凄凉。

 “我将你救下,你可想好拿什么报答?”她问,站起来走动以缓解脚麻,腰间玉佩玉环碰撞声清响,他收起扇子,面向她。

 “姑娘想要什么?”

 他微微仰头,看着她抿下杯中酒,“皇位如何?”霍成君缓缓道来,侧头去看他的反应,暮色晚起,烛光摇曳,他愣神几分,神色宁静,半晌,微微向前欠身,双手作揖。

 道:“除去这一点,在下都依您。”

 这算是拒绝了,她绕着齐翰走了一圈,略带愠怒,眼神犀利,他觉得头顶发麻,只见霍成君手一扬,以为是要动手,齐翰闭上眼等待,良久,听见一声脆响,满地瓷渣。

 成君甩袖走人,齐翰松开一口气。夜悄然降至,几许星点在浓墨里为清月点缀。柔风拂过,杨柳枝摆动身姿。

 一人孤处总是容易卷起席席往事,湖中花灯照映着他憔悴的面容。齐翰将手支在腿上,酒精的催眠下视线变得重叠了,他缓缓抬手,徒劳抓着什么,终是一场空。

初来长安,自己正值九岁,自此再无印象。那时与齐晟的关系还很要好,只是不知因为了什么,一次争执,往后的日子里便什么都要争。

 他与霍成君是见过一次的。受杨严要求,生拉硬揣地,参加了东社诗会,那时他满身心思全扑在了张芃芃身上,对于霍成君,单单只瞄了一眼,便又倚在柱上下棋。

 一个女子来男人的聚会,她被轻看了。“九哥,你说她长什么样儿?”下面一众嬉笑,杨严停了手中的动作,抹了两抹嘴巴上的碎屑,去看台子中间的霍成君。

 躺椅上的他头也不抬地翻看那本书,满目流光,面上挂着浅浅的笑,长眉若柳。

 假装此处有诗

 她朱唇轻启,在调笑中作出一首泥树庵,底下霎时没了声音。惊愕的也有齐翰,捏着书页的一角顿了一顿,翻身动作大了些,书本从身上掉落,他好奇地探头去看。

 斗笠下看不清模样,只见她挺直了腰杆,吐辞不卑不亢。鼻腔里充斥了檀木香,她缓缓走上与他对立的高楼坐下,抱一本诗经来看,他将骨扇抵在唇边,眯着眼。

 散会前杨严特地去打听了这个女人,他不禁摇头,笑杨严幼稚。

 再后来,这件事被遗忘在万千过去中,不曾被想起。

 打着灯笼走在路上,阳春三月,风还是刺骨。身上的披肩已起不到御寒的作用,他终究不愿扔掉,一股温热涌上,灯笼猛地掉落,蜡烛打翻,火光燃起。齐翰急剧咳嗽,帕子上一片猩红。以前的他是何等的自在,血丝未断,他有些喘不过气来,颤巍着扶住篱墙。

 同押送他来岭南的两名衙役在小店里休息时,突然杀来刺客,不过眨眼功夫,店里便被血洗,他被迫执起刀剑搏斗,身中数伤。最后躲进深山悬崖,幸得有一草丛,躲过追杀。

 或许他早该是这样的结局,不敌强众,意识渐渐模糊晕了过去。暴尸荒野,也算对得起远在南夏的诸人了。这样想着,便没了活下去的意志。

 偶然路过这里的霍成君将他救下,请人以最好的医术医治。晕厥已经有四日了,怎么说也有半只脚踏进鬼门关,愣是给她扯了回来。

 齐翰叹气,摸黑继续走着。自己也问过霍成君,为何这样做。她只笑笑,发髻上的流苏簪子反着光,一双凤眼媚意天成。

 命是捡了回来,只不过身子大不如前。本就白的脸,如今是面无血色,活脱脱像个药罐子。

 从那时起,变得贪生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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