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白驹过隙,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一千多个日夜了。
在我的书柜里,一直静静地安放着一本信笺纸,那是十年前我手写的一篇长文——《仰望后的若即若离》,那是写给我自己的,关于父亲的文字。这篇长文,除了我,再没有人看过……
父亲离世时,也曾考虑给他写一段墓志铭。终究因为不擅长,加上家里也没有强求,于是最终没有落笔。但从此总觉得有一份缺憾,觉得没有给早已逝去的父亲留下点什么,实在是有点不肖。
于是,总会在无数个难以入眠的深夜,打开电脑,敲出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文字。
一
父亲,曾经是个军人。虽然没有经过荡气回肠的战争岁月,但对曾经一心想穿上一身戎装的我而言,这竟然是他让我唯一让我羡慕的地方了。
是的。他是一个军人,50年代入伍,驻扎在安徽的深山老林里,据父亲生前回忆,应该是一支高炮部队。在那样的年月,出于应对战争和解放台湾的需要,这样的高炮部队在东南沿海比比皆是,但都隐藏很深,还要求严格保密。所以,父亲的军旅生涯显得很神秘,神秘得连母亲都知之甚少,甚至这样的神秘至今也无处查考。
后来,据说这支隐藏在深山老林的部队终究还是被美国的卫星发现了。为了保存实力,国家决定将这支部队紧急疏散,以免遭受不必要的损失。疏散时,父亲作为排长,被安排在安徽泾县革委会工作,后来因为家庭原因专业回了老家。
这段神秘的军旅生涯,也就此告一段落。放在别人身上可以炫耀一辈子的经历,到了父亲那里,最终变成了神秘的历史。
在我的眼里,父亲确实是块当兵的材料。从年轻时的照片看,父亲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行走如风,力可举鼎。没有机缘参加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也没有立下点军功,确实是件憾事。
多年后,有一次听姑姑说起往事,才知道父亲年轻的时候,也是个经常惹事的问题青年,家里没有办法把他送进部队,最终在部队提了干,后来又专业回了家乡。
也许,这才是真实的父亲。没有那么优秀,但军旅生涯磨砺了他,也最终成就了他的一生。
二
父亲曾经是个军人,一辈子也都活得像个军人。
父亲留给我们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的军人作风。我们因为他是军人而敬重他,也因为他的军人作风又都敬而远之。
从记事开始,父亲就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满脸严肃,脾气火爆,家长作风突出,在家里说话或者做决定,从来都是一言九鼎,听不得半点异议。
也许是这一方面的印象太深刻,所以整个童年的记忆里,父亲的形象其实是残缺不全的。十岁之前,我和哥哥姐姐们一起住在乡下,父亲每个月才回来一次。即便在这残缺的印象里,最深刻的还是他的火爆脾气。
父亲在家的时候,整天地板着脸,不会和你开半句玩笑。我甚至有时会怀疑,我的性格,是否也在基因序列里刻上了他的这份印记?因为平时,我总是习惯冷脸待人,即使心中有时热情如火。
印象中,不记得父亲是否打过我,但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他暴怒时的模样,也还记得他举着扁担满院子追赶大哥的情景。
因为有了这样的阴影,我曾经暗自发誓:不要做一个暴君,要给我的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我在父亲身上得不到的,也绝不在孩子身上补回来。
当然,像父亲这样的暴脾气,也有屈服的时候。比如大姐、二姐当年的婚事,父亲最终即便百般不乐意,可最终还是妥协了。到了我们三个小的,甚至基本算是放任不管了。
暴脾气,像是父亲的孪生兄弟,跟了他一辈子。可悲的是,等他终于老了、生病了,走不动了,最后坐上了轮椅,他才慢慢发现,他已经失去了对一切的掌控,包括他的决定权、他的工资、他的曾经的权威。于是有好长一阵子,他变得沉默寡言,不和任何人交流,安静得令人害怕。我们都曾经担心,他是否得了抑郁症……
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才开始慢慢懂得,一辈子要强的他,最终变成了被命运捉弄的人,他是心有不甘,但又无可奈何。
父亲的倔强和他的暴脾气一样,支撑了他的一生。也许直到生命的最后几年,他才试图变得友善起来。
可惜,我们还没有在这迟来的友善里变得幸福和谐,他就突然离我们而去了。也许,他想和命运做一次妥协,可是命运并没有理解他的苦衷。他想和这辈子得罪过的人和解——比如二姐——可惜谁也没有等到这一天的到来。
三
父亲好赌,这是全家曾经深恶痛绝的事情,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污点。
一说起赌,很难让人有比较好的观感。在我的苏北老家,虽然交通闭塞、经济落后,但赌博之风盛行。即便是平日,乡下的青壮年,农忙之余,每天不坐到牌桌上较量一番,生活会少了很多乐趣。在我小时候的印象里,到了春节,整个农村就是一个大赌场,几乎家家都可以设个场子,掷骰子、打麻将、摸牌九、押宝……花色品种一应俱全。所以一谈起赌博,我的脑海里,很容易联想到脏乱的赌桌、满屋的烟气、重重叠叠的人影、声嘶力竭的呐喊,以及一双双熬红或者赌红的双眼……说实话,父亲的形象,让人很难把他和赌徒的形象对应起来。
可是事实上,父亲确实好赌,当年在四里八乡都声名远扬。当然主要不是因为他的赌术,也不是他的嗜赌成性,主要是因为他充沛的体能和出手的阔绰。曾经听人说起,父亲有一次和人打牌,整整大战三天三夜,依然神清气爽……
在我而言,这不啻于天方夜谭。
父亲虽然好赌,也出手阔绰,但值得庆幸的是,他愿赌服输,既没有因为滥赌与人结怨,也没有因为好赌散尽家财,也算是一件幸事了。人这一生,有谁能潇洒摆脱输赢的牵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想做赢家,大概便是人之本性吧。当然,总体来说,父亲不是赌桌上的赢家,虽然名声与日俱增……
令人惊奇的是,父亲一辈子好赌,但到了晚年,告别牌桌后,居然能一改赌场上出手阔绰的习惯,成为勤俭持家的能手,甚至一度成为惜财如金的守财奴,真的既让人拍手称奇,又让人为之心痛。
我们虽然纷纷不屑于他的守财,但雄辩的事实证明,他的这一套“守财秘笈”居然很有成效。每当兄弟姐妹碰到买房、买车这样的大事,总能从父亲那里争取到支持。一个每月领着一千多退休金的老人,居然成为全家最富有的人,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
多年之后,想到此,忽然莫名心痛。是的,一辈子出手阔绰的父亲,到了晚年,为了抠出这些来之不易的财富,牺牲了多少口腹之欲,又为我们带来了多大的支持啊。
其实,他可以过得不那么辛苦的……
四
到了晚年,父亲因为多次脑梗,逐渐失去了行走的权利,最终成为坐着轮椅受人摆弄的病人。
没有人能感受他的痛苦。甚至在我们看来,已经把他照顾得很好。即便如此,父亲晚年的病痛,是我们一家人最大的心病。我们不是富贵之家,但值得欣慰的是,每一个子女都懂得孝敬父母、爱护家人。
父亲第一次发病,因为被二姐及时发现,第一时间送到医院治疗,没有危及性命,但从此便留下了后遗症。后来数年,几次三番地复发,最终让一个原本魁梧健壮的军人,变成了身形消瘦、步履蹒跚、两鬓斑白的老人,直至变成一个在病床上痛苦挣扎的病人。
本来,父亲可以老得慢一些,至少不应该像现实中那么快,快得让我都来不及把以前那个英姿勃发、雷厉风行的父亲形象从记忆里删除,另一个衰老的父亲形象已经硬生生占据了思想的所有领地。
与病痛伴随的二十年,父亲曾经挣扎过,抗争过。但病痛终究打到了他,直到他妥协,直到他再也感受不到一身的病痛。
生病后的最初几年,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仅整天唉声叹气,而且更加沉默寡语,脾气也越发难以控制。甚至有一段时间,他与家人曾经陷入冷战,别人怎么说话他都装作听不见,然后常常背地里一个人流泪,一发起火来便无休无止,好像全家都不再关心他的死活。鉴于此,家人一度认为他精神上是否出了问题。
后来,我慢慢懂了,这就是他抗争的方式。
父亲,是一辈子要强的人,曾经是个优秀的军人,还是个说一不二的家长,是个受人尊敬的长者。可是,一场病痛,让他成了一个病人,成了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成了一个时刻需要照料的弱者。对他而言,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可是,这个现实,对于我们全家,又何尝不是残酷而难以接受的安排呢?
又过了好几年,好强的父亲还是挺过来了。随着我们姐弟五人先后成家,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子女,每次一大家子欢聚的时刻,我们甚至能经常看到父亲的笑容了。虽然,父亲还没有准备和我们每一个妥协(以前只有我们妥协的份),但每次相聚,孩子们是最好的气氛调和剂。我想,那几年,应该是他晚年最幸福的时光了——一家人欢聚一堂,病痛也在可以控制的范围。现在想来,那一段彻底卸下盔甲的时光,不知是不是父亲后半生最为平和的一段时光呢?
虽然,我最终还是忍住,没有去问他……到了最后,随着父亲的突然离世,这个问题竟再也没机会找到答案!
五
该死的病痛,终究还是不会轻易放过我的父亲,纵然此时的他,已经褪去了军人的最后一丁点风采,成为一个保守病痛折磨的可怜的老人。
生命的最后几年,父亲在和病痛抗争的过程中,逐渐失去了斗志,成为被命运随意摆弄的可怜人。去世前的最后一年,可能是经脉不通导致毛细血管坏死,并最终让整个脚面肿胀发黑、疼痛难忍,成了父亲晚年最痛苦的记忆。
而这一切,我们曾经惊惶失措,我们又无能为力。那一刻,无比痛恨自己不是一个救死扶伤的良医,只能对父亲的病痛一筹莫展。
最后的两年,我想我是亏欠他的。多年后想起,依然如此……
一件事是因为二姐。多年来他们都彼此记恨而又彼此挂念,但又从来不会彼此迁就。所以,曾经有一年春节,在我的新家里,因为多年来在他和二姐之间竭力调和无果,我最终迁怒于他,用他当年经常使用的的雷霆怒火,发泄我心头的不满——只不过,发泄的人变成了我。我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刻,父亲彻底愣住了。他大概从来没有想到,一向对他和声细语的儿子,居然会有一天对他大发雷霆——用多年前父亲对待子女的方式。他不仅没有想到,大概也完全不能接受。所以,暴风骤雨之后,我看到的是他呆滞的面容,和愈加浑浊的眼神。从那一刻起,我真的发现,他变得老而憔悴。
此刻想起,依然莫名心痛。虽然我的愿望如此良好,可是我的态度却又何其恶劣?
还有一件事,是因为他的请求。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因为不堪病痛折磨,他不止一次地向我提出,帮他去买点药,吃完可以让他平静地死去。
直觉告诉我,我没办法也不可能去帮他买寻死的药,我也担不起世人的骂名。但可惜的是,我既没有做成父慈子孝的典范,也狠心地拒绝了他最后的请求,让他在病床上熬过了最后的时光。
现在想想,一辈子要强的人,居然一味求死,可见疼痛是多么的刻骨铭心。可是我既没有任何办法,也在反复求医的过程中心力交瘁,最终还要狠心地批驳他的想法、拒绝他的请求。亲眼看到他眼中生命的火光逐渐熄灭,连求死的愿望都得不到满足,这是我们对父亲最大的残忍了。
我们最终都没有成为刽子手,但父亲最后的请求,就像一杯毒酒,每当夜深人静,都会闪现在我的面前。
父亲,对不起了。请原谅儿的不肖,没能为你解除病痛,不仅破灭了你求生的希望,连你一心求死的愿望,我也不能满足。
这会不会是做儿子的,最大的悲哀呢?对此,我没有答案……
六
父亲去世半年后的一个午后,我找个没人的时候, 去和父亲对话。
空荡荡的墓园里,除了呼啸而过的寒风,便 再也不会有回响,面前的墓碑上,只有父亲模糊而苍老的面容。明明无比熟悉,却又如此陌生。
亲爱的父亲,我其实最想问问你:纵使儿子不肖,你是否已经选择原谅?和每一个子女的爱恨情仇,是否也都烟消云散?那个与你彼此憎恨而又偶尔挂念的孩子,你是否还在依旧挂牵?
寒风呼啸而过, 旷无一人的墓地,我再也听不到半天回音……
……
父亲啊父亲,我真的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对你最好的纪念。至少,儿子某一天彻夜未眠,于是半夜起身, 写下这一篇长文,也算是完成了儿子的一个心愿。在这个世上,终于有人专门写一段怀念的文字给您,我想,您应该欣慰,也可以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