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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49年,南梁太清三年,从二月十三日算起,仅过去了十三天,皇宫城的攻防战又被侯景重启了。十三天前,造反围困皇宫城近四个月的豫州牧侯景,为争取喘息的时间,向困死在皇宫城内的梁武帝萧衍及太子萧纲递出了和解的“橄榄枝”。皇宫城被侯景如蟒蛇般绞杀了三个多月,也仅剩下了最后一口气,老迈无力的萧衍和精疲力竭的萧纲苟延残喘地接下了“橄榄枝”。用十三天的时间,侯景筹集到了充足的粮草,并借皇帝和太子之手,瓦解了勤王援军的斗志,还为自己争取到“大丞相、都督江西四州诸军事、兼豫州牧”的朝廷任命及“河南王”的分封,反观皇帝和太子在十三天的休战时间里,仅努力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尽量满足侯景提出的各种条件,以避免叛军再度勒紧套在皇宫城脖子上的绳索。
侯景主动求和解的目的达到了,他知道覆水难收,自己与萧家父子再也不可能做相安无事的君臣了,你死我活的决斗必须一见分晓。在重新发起进攻前,侯景上书给朝廷,列出梁武帝背信弃义、赏罚不公、宠信奸臣、袒护亲小、兴佛排儒、奢靡荒政等十大罪状,他要首先在心理上摧毁皇帝的防线,他声称:“臣兵谏,只是替天行道,给陛下一个小小的惩戒。陛下若能幡然醒悟,臣不会二次围城,陛下也不会再次受辱。”一生骄傲的梁武帝被侯景的上书气得全身颤抖,然而梁武帝毕竟已是耄耋老人,人世沧桑已历尽,心情旋即就平静下来,心中默然念道:“这大概是因果轮回吧!”
太子萧纲对侯景撕毁和解协议、违背双方的盟誓,只是心生怨恨,但没有了激情的愤怒。皇宫城内,军民已死亡十之八九,尚活着的人,心也死去了十之八九。皇六子邵陵王萧纶的世子汝南侯萧坚,负责守卫太阳门,这个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侯爷,怎经受得住如此磨难,休战了,他本以为妻妾成群、金玉满堂的日子又要回来了,叛军的再次进攻彻底击碎了他的美梦,他不再想如何做顽强的抵抗,而是想着如何做最后的享受,他四处搜集酒肉,躲在屋里准备着大吃大喝,对战事不闻不问。萧坚的书佐董勋华对主簿白昙朗说:“侯爷又躲着吃喝了,将士们拼命战斗,他既不管死活,也不报功劳。将士们没吃没喝,却要拼死拼活,为了什么?”
白主簿叹气道:“听说外面的援军撤的撤,跑的跑,没人给我们解围了。”
“皇城内仅剩四千多老弱病残,还能扛多久?”董书佐一屁股坐在地上,将手中的刀丢到脚边。
“不会多久了!”白主簿也缓缓并排坐到董勋华身旁,用手中的刀在空中胡乱地划了两下又说,“看我们侯爷这种颓废样,其他将领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说,皇上只是打坐念佛,太子只会唉声叹气。”
“看来我们活不久了。”董勋华索性躺下,头枕着双手,他冲着天的嘴突然冒出一句:“我们为萧坚这样的侯爷殉葬值不值?”
白昙朗扭转身体,俯看仰面朝天的董勋华,两人对视了良久。
“不值!”白昙朗终于挤出了两个字。
“对,不值!”董勋华猛地坐起来说,“我们已坚持到今天,对皇上对朝廷也算是尽忠了。大梁的人心已经散了,大厦将倾,我们自谋生路,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良心。”
白昙朗意味深长地盯着董勋华,决绝地说:“我们问心无愧!”
两人相搀地站起来,为自己将要背叛良心、违背道义的行为找到了理由。在董勋华、白昙朗两个叛徒的引领下,叛军登上了城墙的西北楼。萧坚被叛军所杀,其弟弟永安侯萧确虽经苦战,终无法退敌。萧确急从城墙上缒下,闯进后宫,对正在打坐的梁武帝高呼:“贼军已攻破城池!”
梁武帝半睁开眼,轻缓地问孙子:“还能组织起反击吗?”
爷爷的镇定自若,让孙子也少了许多焦躁,萧确轻叹道:“无法再战,人心已失了!”
梁武帝重新闭上眼,手上数着念珠,口中喃喃地说:“这家业由我手而得,又经我手而失,一切重回到原点,也没有什么遗憾。”梁武帝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续起:“但愿不要波及子孙!”说到这,梁武帝微睁双眼对孙子轻声说:“你想办法出城去你父亲那里,告诉他不要挂念我和太子。另外,你替我起草诏令,宣谕对各路勤王援军褒奖和慰问。”
萧确最后看了一眼闭目打坐的爷爷,转身而去。
不一会,侯景带兵杀入后宫,包围了梁武帝所在的文德殿。文德殿虽亲见了三个多月的人间惨剧,但它的梁柱墙瓦似乎毫发无损,仍旧保持着皇家宫殿的威严。侯景远远望见文德殿庄重肃穆的大门,心中竟然有些发怵,他派自己报请梁武帝任命的侍中王伟去觐见皇帝。内侍不慌不忙地缓缓推开殿门,随着殿门的缓慢敞开,侯景感到仿佛有一股霸气稳稳地压向自己。
内侍将王伟引入殿内,王伟对着龙座方向行三叩九拜之礼,跪伏在地上,双手递上了侯景的奏表。内侍将奏表接过,递给龙座上的梁武帝,奏表称:“臣侯景遭奸佞陷害,不得已起兵清君侧,惊扰圣驾,臣该万死!臣垂首宫门外,静待圣罚。”
梁武帝淡淡地问:“侯景在哪里?召他进太极殿来见。”
“遵旨!”王伟真如一名大臣般呼喊领旨,然而他站起来后,并未挺直身体,而是弓着腰,低着头,倒退出殿。
梁武帝移驾太极殿,侯景率领百名甲士进入大殿,行罢君臣礼后,侯景携带佩剑上到大殿东堂,司仪官将他引导到三公座位处,请他入坐。
梁武帝神情自若,像拉家常一样平静地问:“你在军中有些日子了,是不是很累啊?”
梁武帝像长辈关心晚辈那样絮叨的问话,令侯景心中为之一震,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梁武帝又问:“你家乡在北方什么地方?如今来到这里,家乡的妻儿亲人还好吗?”
侯景听问,顿时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跟随侯景一起上殿的部将任约替他回答道:“臣侯景的妻儿亲人都被高澄(东魏的当权者)所杀,只身一人来投奔陛下。”
梁武帝轻叹一声说:“看来,你也很不容易呀!”
双方沉默了一会,梁武帝又开口问:“你南下时,从东魏带了多少人过来?”
侯景此时已调整好了心情,不慌不忙地回答:“臣仅带一千人马。”
“你围攻皇宫城时有多少人?”梁武帝的声音显得急促了些。
“十万。”侯景抬眼正视梁武帝说。
“现在又有多少人?”梁武帝躲闪过侯景直视的目光,似乎又漫不经心地问。
“全国之内,现在都属于我。”侯景挺了挺身体,响亮地回答。
梁武帝听后,低下头,不再言语。
侯景退出太极殿后,感慨地对王伟说:“我马上杀敌,从未对刀枪箭矢眨过眼,在北朝为官多年,也从来没有畏惧过任何人。今日见到萧衍老头儿,我心中竟然感到有些害怕,这难道就是天威不可犯吗?今后,我不愿再见到他了!”
侯景又到永福省拜见太子萧纲,萧纲同样面无惧色。萧纲的亲随都逃散了,唯有中庶子徐摛、通事舍人殷不害站在太子身边。徐摛正色斥责侯景道:“侯王爷为何不向太子殿下行礼?”
侯景于是正正规规向太子萧纲行跪拜礼,萧纲问了一些话,侯景一句也不回答。
侯景将东西两宫的禁卫军全部撤走,将王侯、群臣全都押送到永福省看管,并纵兵抢掠两宫。然后令王伟驻守武德殿,于子悦驻扎太极殿,又假传圣旨,任命自己为大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皇宫城内已遍地是未掩埋的尸体和奄奄一息之人,侯景下令,不论死活统统焚烧,尚书外兵郎鲍正重病不起,被士兵强行拽出,投入大火之中,鲍正在大火里挣扎哀嚎了很久,才被烧死。焚尸的黑烟,将臭气散播到了十几里之外。
三月十四日,侯景派太子萧纲的第三子、石城公萧大款带着诏书去勤王军大营,要求解散勤王军。各路勤王军推举的大都督柳仲礼召集众将商议,邵陵王萧纶不无讥讽地说:“柳大人高坐在大都督之位也已几十日了,一向统率有方。今日之事,敬请大都督决断。”
柳仲礼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萧纶,双唇紧闭,心中暗骂:“侯景抢的是你萧家的天下,你不表态,想要我来背见死不救的骂名。”
西豫州刺史裴之高将众将领扫视了一圈后,昂首对柳仲礼高声说:“大都督统率百万之众,却坐视皇宫城陷落。事已至此,还能退缩吗?不奋力夺回皇宫,救出圣上,还想如何?”
裴之高的发言虽然掷地有声,但却没有人响应。柳仲礼躲避开裴之高的目光,依旧闭口不言,心中怨道:“高调好唱,真要打起来,又有几个人肯真心出力?”
军事会就在众将领各怀心事的沉默中草草结束。散会后,南兖州刺史临成公萧大连、湘东王世子萧方等、鄱阳王世子萧嗣、北兖州刺史湘潭侯萧退以及吴郡太守袁君正、晋陵太守陆经等将领都率领本部人马撤向本镇,邵陵王萧纶也逃奔会稽;而柳仲礼和弟弟柳敬礼,以及将领羊鸦仁、王僧辩、赵伯超均打开营门投降侯景。有正义感的将士无不愤懑唏嘘。
柳仲礼率先到皇宫城内觐见侯景,侯景兴奋地对他说:“将军骁勇,本王险丧命于将军的长矛之下。”
柳仲礼不由得回想起在青塘追杀侯景的情景,刚被推举为勤王军大都督的自己,在与叛军第一次交战时,就险些将侯景挑翻下马,然而命运作祟,自己未能斩侯景于马下,反被侯景的部将砍落马下,差点丢了性命。那次受重伤后,自己的斗志竟然荡然无存。柳仲礼至今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的勇气为何就因一次受伤而消失殆尽。看着春风得意的侯景,柳仲礼尴尬地堆出笑脸说:“大王自有天命,岂是末将能伤害了的!”
侯景哈哈大笑说:“柳大人无须心存芥蒂,本王还要与大人共享荣华富贵呢!”
柳仲礼从侯景处退出后,犹豫再三,还是厚着脸皮去文德殿觐见被囚禁的梁武帝。梁武帝萧衍斜眼瞧着跪在地上磕头、似乎痛哭出声的勤王大军统帅,仿佛觉得此人与自己毫不相干,心中没有生出一丝波澜。梁武帝一言不发,柳仲礼磕够了,哭完了,也只能怏怏地退出文德殿。
随后,柳仲礼又去拜见父亲柳津,太子詹事柳津对跪拜的柳仲礼大骂:“滚!你有脸活在世上,我没脸认你这个儿子。今后,我们永不相见!”
柳仲礼又碰了一鼻子灰。此时皇宫城中,另有一个臣子、儿子也落得灰头土脸,那就是临贺王萧正德,一度被梁武帝收为长子的侄子,为实现当皇帝的野心,他竟然勾结侯景造反逼宫。皇宫城还没被攻破时,萧正德就已经僭越称帝,他与侯景约定,待攻下皇宫城,绝不留梁武帝萧衍和太子萧纲的性命。皇宫城一破,萧正德立即兴冲冲地带领部下直奔后宫,他这个“新皇帝”要亲自送“前皇帝”和“前太子”上路,以便他这个“伪皇帝”能顺顺利利地成为“真皇帝”。然而他并不知道,“新皇帝”和“前皇帝”、“前太子”都只不过是侯景手中的棋子。侯景没有抓住萧衍、萧纲这两枚棋子前,萧正德尚是他的有用棋子,一旦拿下皇宫城,控制了真皇帝和真太子,萧正德这个伪皇帝就必然成为侯景将抛掉的弃子。威风凛凛的伪皇帝被侯景的将士阻挡在宫殿外,可怜兮兮的弃子被侯景的卫兵拒止于大门前。如梦初醒的萧正德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就感受到自己有多么可悲。侯景无视萧正德的感受,任命这个“僭越帝”为侍中、大司马。梦为皇帝而仅为臣子的失落感,被人始乱终弃的羞辱感,令萧正德竟然想到了同病相怜之人,他一路跪拜一路哭泣地觐见梁武帝,是想求得前一刻他欲诛杀之人的宽恕,还是想为自吞自酿苦果的悲哀而放声大哭?他自己无法分辨清楚。然而梁武帝甩出的话却冰冷尖刻:“啜其泣矣,何嗟及矣!”你现在啜泣,后悔还有什么用呢!萧衍怨恨侄子被野心蒙蔽了眼,更愤恨侯景在利用愚蠢的侄子攻占自己的皇宫之后,还要用窝囊的侄子挫伤自己的心灵。萧衍决定反击,侯景奏请任命宋子仙为司空,萧衍驳回道:“司空尊荣,此等鼠辈有何德可享?”侯景请求任命自己的两名亲信担任便殿主帅,萧衍拒绝说:“便殿已有人打理,无需再添主帅。”侯景十分恼火,但又不愿见梁武帝,于是他令太子萧纲去劝其父不要不识抬举。萧纲哭着对父皇说:“陛下,既然已为笼中鸟,挣扎又有何益?”萧衍瞪着眼,吹着须,不言语。萧纲再劝,萧衍恨恨道:“你不必替侯景来劝说我,若社稷有灵,自然能重见天日;若已无力回天,服软又有何用?”侯景增加后宫的守备力量,卫兵们骑马持枪在宫廷内横行无忌,大声喧哗。梁武帝烦躁地问来陪侍自己的制局监周石珍:“这些粗鄙之徒,都是谁的人?”周石珍答:“是丞相的人。”梁武帝装作不知,又故意问:“是何方丞相?”周石珍虽听出梁武帝的故意,还是答道:“是侯丞相。”梁武帝顿时发火道:“他分明叫侯景,又为何叫侯丞相?”侯景从周石珍那里得知情况后,下令减少对梁武帝的供应,也拒绝满足他的要求。梁武帝又气又恼,旧病复发,侯景也不给医治。太子萧纲每天两次来问安父皇,看着苍老病弱的梁武帝,萧纲每次都痛哭流涕,十分悲楚,引得侯景派来的侍卫也都掩面而泣。太子萧纲将最小的儿子萧大圜托付给七弟湘东王萧绎,并剪下自己的头发、指甲,托人捎给萧绎。南梁太清三年五月二日,梁武帝萧衍躺在净居殿内,觉得口中很苦,向侍卫讨要点蜂蜜吃,侍卫不予理睬,不一会,萧老头儿口中发出痛苦的“呵呵”声,其声戛然,一代雄主萧衍就这样悲凉凄惨地驾崩了,终年八十六岁。
梁武帝真断气了,侯景反倒着急起来,他忙命令封锁消息,悄悄将梁武帝的遗体装进棺材,抬到昭阳殿。然后侯景亲去永福省,告知太子萧纲,梁武帝已仙逝,命其一切都必须像往常一样行事,不得泄露半点消息,并派王伟随时跟在萧纲的身边。萧纲强忍着悲愤,不敢有丝毫表露。殿外的群臣都不知道梁武帝已去世,直到五月二十七日,侯景见内外无事后,才下令公布梁武帝已驾崩的消息,将梁武帝的灵柩移至太极殿。当天,侯景拥立太子萧纲为帝,即是梁简文帝,同时宣布大赦天下。
萧纲代替父亲萧衍成为侯景的新傀儡皇帝,大赦天下不是标志着一个新朝的开启,而是标志着一个统一的王朝走向分崩离析,也标志着萧衍萧纲父子在与侯景的最后较量中,彻底落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