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勰认为人的感情或文学作品中所表现的“情”是随着事物的发展、世事的推移以及社会的变化而发展的。
这是他继承了前人的“情真”说,推原于心物的感应,而得出的以“情”为引发艺术思维的内驱力,即所谓“情以物兴”“物以情观”。“情以物迁,辞以情发”的观点。这一点得到了当时文学家们的共识。
如锺嵘的《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但王充等人的“情真”说主要着眼于社会政治环境对人心的影响,因而情感反映了时世的治乱衰落。然而,刘勰则突出了自然景物对人心的触动,他为此专门写了《物色》篇来阐述人心感物而动形诸文辞的原理“春秋代序,阴阳惨舒,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是以献岁发春,悦豫之情畅;滔滔孟夏,郁陶之心凝;天高气清,阴沉之志远;霰雪无垠,矜肃之虑深。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这和陆机《文赋》所云:“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意思有相同之处。刘勰所说的“物色”不是指广义的外物,而是指自然景物。据有些学者认为,刘勰忽视了社会生活,与前人相比在认识上倒退了,也不如锺嵘的并提四时和人生遭遇那样全面。这是对刘勰的误解,事实上刘勰深知时代社会对文学创作的决定作用,所以才有“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的判断。但从艺术思维的角度来看,自然景物的引发效应却是不可忽视的,对于抒情性文学的创作尤其重要,这与前人的“情真”说相比,恰恰是深化了。
固然,情感产生的根源是社会生活,如屈原的《离骚》是由于被怀疑、被诽谤,但自然景物却可以激活和强化处于隐蔽或压抑状态的情感,使情感的宣泄成为不可遏制的迫切需要,由此而生创作冲动,即锺嵘所谓的“非长歌何以聘其情?”而更重要的是自然景物能够给情感提供载体和象征,赋予情感以审美形态,使内在的情感形式化、客观化,成为可以观照的对象,情与景的结合构成了审美意象,这才会引发创作的欲望。
如梁代伏挺有一段自述写诗的动因的话:“……东山之叹,岂云旋复,西风可怀,熟能无思。加以静居廊处,顾影莫酬,秋风四起,园林易色,凉野寂寞,寒虫吟叫,怀抱不可直置,情虑不能无托,时因吟咏,动辄盈篇。”
可见,景物的感染增大了情感的浓度,以至于不得不寄托于吟咏,既然“怀抱不可直置”。赤裸裸的情感表达成不了诗,那么情感之托就不仅是托于诗,也托于物。因此,刘勰就悟出了:“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原所以能洞临《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
屈原的忠君爱国之情变为“风骚之情”是得力于“江山之助”的。一般的生理情感或伦理情感必须化为审美情感才能激发出诗意,而这之间自然景物便是促成这种转化的重要因素。
在艺术思维活动的过程中,情在感物之前,又在感物之后,因此情与物(或心与物)是双向互动的,情既接受物的刺激,又外射于物,使物染上情的色彩。对于刘勰的这些认识,齐梁时的文学家也已有所领悟。如萧绎说:“捣衣清而彻,有悲人者,此是秋土悲于心,捣衣感于外,内外相感,愁情结悲,然后哀怨生焉。荀无感,何嗟何怨也?”捣衣声本无所谓哀乐,但内心怀有悲伤之情的人,听到捣衣声,便会倍增愁绪,于是捣衣在古诗中往往作为表现哀怨的听觉意象。
因此,这不是单方面的感于外物,而是内外相感。萧绎的观点是对《乐记》里“物感”说的重要发展,而刘勰的《文心雕龙》里则对此作了更精炼准确的理论概括,这就是《诠赋》里说的“情以物兴”,“睹物兴情”,“物以情观”;《物色》里说的“情往似赠,兴来如答”。
从“情以物兴”,“睹物兴情”来看,情是被动的;从“情以物观”,“情往似赠”来看,情又是主动的。只有认识到了这二者的辨证关系,才是全面地理解刘勰关于艺术思维活动的文学创作中“情”的发生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