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半生,最不能忘记的是母亲的叮嘱咐:“好好念书”。寥寥几字饱含了母亲的殷切期望,它贯穿着我的生活,走路时是它,吃饭时是它,睡觉时是它,梦见的还是它。“好好念书”成了母亲一生的执念,一有机会就会对我念叨。
母亲是旧式乡下妇女,养儿育女伺候公婆自不待言,她最是勤劳能干,农村的活儿粗的细的全行。遗憾的是,像大多数的农村妇女一样,母亲这一生没能进过一天的学堂,这是外公一早给她安排好了的命运,她没有选择,旧式乡下女孩的命水大抵如此。老套陈腐的思想主张,女儿不过是赔钱货---赔了那许多本钱供女儿读书,毕业后就会嫁人,未必能为娘家带来多少实惠,吃亏的只是娘家,得好处的却是夫家。所以能去念书的只能是舅舅,母亲和几个姨母只能本分在家实习家务,将来过门好做贤妻良母。
母亲大字不识一个,说她是个文盲并没有冤枉,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为此生出不少麻烦。到了非写不可的紧要关头,由旁人代替写了她自己的名字,她依葫芦画瓢握笔把名字画出来,用大拇指沾了印油在画好的名字上摁个手印才算了结。
母亲不懂得什么大道理,也不知道孔子孟子是什么人,她只知道她的老子---我食古不化的外公---不给她进课堂念书。母亲一介文盲,但脑子并不因此而坏,她记忆力那是极好的。上小学时,每天天刚麻麻亮,她准时起来给我准备吃食,说什么吃饱了好有气力背书,在她看来,学习和在田间劳作一样,非出大力不可。我背书包临出门时,她都要追随出来,中气十足的用乡下土语叮嘱道:“好好念书”。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的回答有点不耐烦,“知道了”。虽然母亲未必知道好好念书意味着什么,但她明白,进了学堂至少能写出自已的名字,而不用画出来。在她潜意识里,好好念书不会有错,那些有出息的人就是念书念出来的。
母亲对我没有更高的企望,只是不厌其烦的叮嘱我“好好念书”,这几个字好像牢牢的烙印在她的意识里,每天对我念叨,直到我上了大学。因为北上读书的缘故,一年之中大半的光景她都不能见到我的面,也没有电话可以联系,更不会写信告诉我要“好好念书”,我算是清静了些,并自作聪明的认为母亲太过于叨絮。
毕业后到社会上做人做事,母亲不大愿随我到城里生活,只想呆在乡下养些家禽,顺带种种菜,乐得逍遥自在。空闲处,我携家眷回去看望母亲,给她买衣服和一些钱。她很开心我们能给她买衣服,却不愿受我们的钱。我知道她的要强脾气,只好随她。因为我已不再上学,而她的孙子还没到上学的年纪,她不好再提“好好念书”一类的话,但会叮嘱我好好工作,好好抚养小孩,唠唠叨叨的又说了些为人处世的话。
今年暑假,我带上儿子回老家看望母亲,她见到我们格外高兴,又跟我说些家里的琐事。提到以前的事,她不经意的问我,是否还记得小时候常跟我说的“好好念书”?生活中的不如意,同事间的龃龉,诸事的不顺遂,我竟不知如何回答。母亲并未理会我的心绪,只是自顾自的和我的儿子说了我很多小时候的事。儿子不会半句家乡话,而母亲也不会说国语,但并不影响祖孙俩鸡同鸭讲的比划交流。
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暑假结束,儿子又要回城里上学。母亲从菜园里摘了把青菜,说没有放化学农药,要我带回城里吃,又唠唠叨叨的牵扯到城里人的吃穿用度都不安全,全都有毒,所以她不愿意到城里生活。在车子启动的那一刻,母亲依然靠在窗边和儿子说着话,临了塞给儿子5元钱。等到车子缓缓走动,母亲在后面跟着,对儿子嚷道:“好好念书”,比起我小时候的中气十足,底气略显不足,母亲是老了,但语气却是无比的坚定,不容置疑。我愣了愣,鼻子一酸,嗓子发紧,眼睛酸涩几乎要流眼泪,声音都变了。儿子不解,问我原因,我没有解释,只说记住奶奶的话,要好好念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