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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你帮我们把厨房里那个擂钵搬到坪坝来,今天妈妈蒸笋子,叫我们擂碎着吃!”女儿在客厅里大声地叫我。
一入初夏,新笋破土而出。前几天,娘来电话说,现在山上竹林里,笋子长得遍地都是,才刚刚冒出来没几天,鲜嫩鲜嫩的,这时候的笋子最好吃。娘叫我周末回家,到我们家的山林里扯些鲜竹笋回县城给孩子们尝尝鲜。
周六早上,我回了趟老家。车,刚开到半山腰上,在这半山腰上的公路旁,三五米间,全停满了车,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周末都开车到我们寨子里扯竹笋来了。
有的正坐在小汽车旁边的公路上,一根一根剥竹笋,有的刚从竹林里钻出来,满头大汗的,脸上或手上被林子里的荆棘划出一道道血口子,全不在乎,一个一个手上提中或拖着满满一口袋竹笋。他们的车上装满了刚刚扯出来的竹笋,可是他们似乎还满足,还是不断从竹林里钻进钻出。
他们有的从山下的寨子里来,有的从吉首来,有的从乾州古城来,有的从凤凰古城……有的是自己一家子来的,有的带着亲朋好友来的。
每每这个时候,便是乡下老家最热闹的时候,没有哪一片竹林里没有人。寨子里的人也不像别个寨子那样,专门安排好些人来守山林,不让别个人来扯竹笋。我们寨子的人们,都在说,竹笋是林子里赐给我们的时令美味,每个人都可以享有。
娘带着我到我们家山林里,我跟娘从林子里扯回不少新鲜的竹笋,娘选出好把最鲜最嫩的笋子让我带回县城。
正在打扫院子的我,赶快放下手中的扫帚,快步走到厨房的墙角里,抱起墙角里那个青石擂钵,有些吃力挪着碎步走向院子里。女儿和儿子也随着我的脚步来了院子里,女儿捧着一个盛得满满一盆笋子的不锈钢盆子,儿子捧一手拿着一大碗烤得香脆的干辣椒,一边拿着一个盛着盐的小盒子。
“打小阶候要楼几用啦,某哩先杂九起,洋洋刚代早马农!(苗语:这个擂钵已经不用了,你要先好好洗填干净,再让孩子擂笋子吃)”妻子在厨房远远地交待着,让我一定要把先擂钵洗干净再用。
这个擂钵,对妻子而言,是很神圣的。平时不用这擂钵时,她总会用大个保鲜膜包起来,再用大的食品袋再包一层,常常还定期清理外包装的灰尘和杂物。每一次使用前,她总叫好好清洗干净,用好后必须仔细清理干净,再像她那样包得严严实实的。
我抱着擂钵,走到院子里的自来水池里,打开自来水笼头放水,把擂钵擦洗干净,再把擂钵抱到院子中间,放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
“一次装不下,分两次擂,才能擂得碎些,妈妈说把笋子和辣椒擂得碎些,才会浸透盐和辣椒香气,那样的才好呷!”女儿一边重复她妈妈的话,一边把蒸熟了且已经撕成细条的笋子,抓一肥放进那个青石擂钵的凹槽里。
“大哥唉,你个傻不拉叽的,你果样子木木站着,不蹲下来,我怎么能拿到干辣椒和盐?”听到他姐姐这样叫着,一米七多个头的儿子,便顺从地蹲了下去,将手中烤得香脆干辣椒和盐,一一递给她姐姐。
女儿先接过装着烤得香脆的干辣椒碗,取出一半来,放进擂钵凹槽里,又从她弟弟的另一只手,拿过来装盐的盒子,用一个小调羹,舀出一小勺盐,倒进擂钵的凹槽中。然后,她拿起石杵开始一下一下地捣锤起来,那一双黑黑的眼儿盯着擂钵的凹槽处,她不停地用筷子翻动着笋子和烤辣椒,让笋子与烤辣椒、盐充分搅拌在一起。
“爸爸,我们家的这个擂钵真的好用,没锤几下,把辣椒和笋子捣得细碎细碎的,你看这颜色真好看,这味道一定美极了!”女儿看着她的劳动果实,一个劲儿夸着我们家的这个擂钵好用。
“这倒是,这擂钵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唻,是我婆婆留给我们最珍贵的礼物!(我们苗家人管奶奶叫婆婆或者叫婆)!”
或每每用起这个青石擂钵时,奶奶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我眼前。这个用青石打造的擂钵,是父亲和娘结婚后分家时,奶奶送给他们唯一的家什物件,而如今这成了我牵挂婆婆唯一的念想。娘曾给我们说起,奶奶生前曾跟她反复叮嘱过她,一定要把这个擂钵传承给我们的下一代。
娘老了,一天她把奶奶跟她说过的话,悄悄叮嘱着我的妻子。妻子悄悄问我,家里的这个擂钵到底有什么意义,为什么娘一再叮嘱要她把这擂钵传承下去,将来还要传给跟我们未来的儿媳妇。我跟妻子说,这或许是一种生命的延续吧,或许是让我们永远铭记我们的先祖的生活不易吧。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凭着自己的理解而已。
擂钵,是我们苗家人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口,苗家人常常用擂钵擂笋子、擂蕨菜、擂茄子、擂泥巴辣椒或青椒、擂蒜泥、擂香料……,擂出来的食物,味道浓郁纯香,又可以保留住时令果蔬的原汁原味,这可算得上苗家人最原始最纯正的食物深加工,苗家人餐桌上的美味很大部分是用擂钵擂捣出来的。
不过,每一家人的擂钵是完全不一样的,有的是用硬木头或硬树根掏空制作而成的,有的是用混泥土浇铸而成的,有的是红砂石块凿出来的。我们家的这个擂钵,是用一个整砣大青石精雕细刻凿成的。青石质地的硬度好,做成擂钵,锤捣擂出来的食物是不会产生碎石沫或粉尘,口感是木头或砂石做擂钵无以比拟的。
“汝达小,亚里汝归久!”(苗语:好的擂钵,也必须有好的石杵相配!)这句话,婆婆和娘都曾经反复给我们说起。这个我和妻子是深有体会的。有一次,妻子让我擂她蒸熟悉的蕨菜,因为我的用力不当,把那根用了很久的石杵锤坏了,不仅断了两段,而且那个光滑的圆头也让我给锤烂了几个缺口,那一次捣擂出来的蕨菜,吃到嘴里便有了不少碎石沫,蒸熟的蕨菜一下没了味道,害得我被娘和妻子数落好一阵子。
这个擂钵是我们寨子现存不多的一个青石擂钵。在很小的时候,我的婆婆曾一本正经地跟我们说,这个青石擂钵,是她嫁给我爷爷以后,是我的曾祖父一凿一凿地凿出来的,作为我爷爷和婆婆分家时唯一的家什物件。我爷爷有三兄弟一个姐姐。曾祖父和曾祖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家人,家里仅靠两亩薄田养家糊口,爷爷婆婆成家后,也没有能力给儿女们准备象样的家具和生活器具。
婆婆说,我曾祖父在世那会,钢和铁之类的金属,是很贵重很稀有的,只有官衙的人才能享有。所此,寨子里的苗家人,如果想找一段或钢或铁来,锻打一把铁锤或铁钻子,用来到山上开凿一些青石块修建房子、维修房子,或者铺自家院子,只是一种奢望。
有一天,不知曾祖父从哪里捡来一块人家不要的废铁块,他悄悄拿回家里,用碳火烧得红红的,自己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加工成一把铁凿子,然后他用这把自制的铁凿子,从寨子里对面的落日山腰间,凿出一大砣青石来,然后他一凿一凿地,凿出了这个青石擂钵。
婆婆说,为了找到一根质地坚硬的石杵,我的曾祖父可费用不少功夫。他走遍了附近十个生活在山脚底下的苗寨里的小溪小河,也找遍寨子里山前山后好几条溪水或水沟,找到了十几根,但没有一根让他满意的。
或许水滴石穿的缘故吧,或许自然机缘,后来曾祖父在一个水流落差二十多米高的峡谷底里,找了个一根他最满意的石杵。这根石杵经过悬崖之上二十多高米,长年累月的流水冲击,形成这样一根光滑圆润的天然石杵。果然,这根石杵让寨子里的十分羡慕。
可是这根用了几代人的石杵,最后却让我给锤烂捣碎了。为了找一根像曾祖父一样石杵,我似乎跟我曾祖父一样,寻遍多少河谷、峡谷。一次,我在出差外地,在一个拦河坝河下面的河岸边,捡到这样一根石杵。这石杵经拦河坝上游的向下急速流下,长年不断冲击形成的,也是一根天然自成的石杵。当我从外地回到家里,将这根天然石杵摆在娘和妻子的面前时,娘的眼睛和妻子的眼睛都亮了,她们没想到,我还会找到一根跟曾祖父一样的石杵回来。
我的婆婆是个苦命的女人,我的婆婆也是一个特别坚强的女人。解放前,我爷爷在饥荒中撒手人寰,当时我的大伯才十五六岁,我的父亲才十三四岁,我的姑姑才十岁,我的叔叔才七岁。 我的婆婆不仅拉扯大四个儿女,还送他们去上学,这在当年我们那样的偏远贫穷落后的苗寨里,我的婆婆算得上一个开明有远见的女人。
爷爷去世以后,十五六岁的大伯中学毕业,就随那个年代的大批知青,上山下乡去了,跟着人家二十多岁的年轻去很远的苗寨去兴修水库水渠,去参与农业学大寨。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以后,大伯作为知青,安排了工作,被派出一个新成立的苗区乡政府担任乡长。父亲中学毕业后,被寨子里的村委会推荐当了一名民办老师。这时,全国推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婆婆和都分到了田和地,我们一家的日子,和寨子里的苗家人一样,从此才开始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我上学后,我的婆婆常常我一起到山上的田地里,教我怎么种地砍柴割草。婆婆对我的学习很是关注,每一次期末考试,她都会第一个问我考得怎么样。每每我考得好时,她会拿她珍藏了很久的一块糖来奖励我。
有时,大伯和叔叔从外面回来,给她买来一些苹果或梨子之类的水果,她总舍不得吃,每每看到来到她的家时,她总会悄悄地拿出一个来,藏在她腋窝下的衣兜里,靠近我时,便悄悄地塞给我,不让别人发现。我从我的婆婆那里,得到不少好吃的食物和水果。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来看她时,她除了像先前那样,悄悄地塞给我一个水果,有时还会悄悄塞给我一包香烟,我知道那是她悄悄从叔叔那里要来的,专门留给我的。
2000年那年,还没有享几年福的婆婆,便离开了我们,大伯、父亲和叔叔,把她葬在我的爷爷的旁边。每每回到乡下老家,车一进寨子里,我时常忍不住下车,总会先走到我家那块菜园里,去看看我的爷爷和婆婆,跟他们来一回穿越时空的对话,向他们问好。
婆婆走了二十多年,这个青石擂钵,常常勾起我对婆婆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