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那一天是艳阳高照、日丽风和,还是苦雨凄凄、阴云惨淡?那一天的他一定是柱一根竹杖,着一双芒鞋,一身粗布僧袍上打着几个或旧或新的补丁。
沿着瓯柑林中的河龋龋独行,清波荡漾,影映他瘦削但又挺拔的身姿;抬眼,便是那瓯柑林迎目而来,不留半点间隙的浓翠。惊艳的瞬间,却有来自林间深处宿命般的召唤。
终于,在瓯柑林尽头的山坡上,千年前的古寺探出了一角飞檐。推开半掩半阖的寺门,积尘纷飞,迷蒙了双眼;剥落的漆皮扑簌簌掉落,褪色的雕梁蛛丝盘根错节。只是当寺外的阳光重新透进大殿时,古佛、菩萨、罗汉的庄严法相瞬间清晰起来。
佛菩萨微垂眼睑,慈悲地凝望着这位得道高僧俯身,深深叩拜。
高僧暂时留下了,洒扫掸尘,托钵化缘修葺古寺。
袅袅香烟,声声梵呗越过古寺门,随风飘到瓯柑林里。
而瓯柑林里的瓯柑树们,似乎并没有因为古寺来了位高僧而喜悦而触动。它们依然行走在属于它们自己的轨道里,春华秋实,回赠栽培它们的人们。
每年四五月, 瓯柑花整树整树地绽放,似一片白雪倾覆在曾经化不开的浓绿上,馥郁芬芳迎来蜂群蝶阵,也飘到旁边小河中鱼儿的梦里,鱼儿醒了,忍不住探出水面,水波乍起,却不妨偶尔经过的长腿白鹭的俯身一叼,生命终结在无数次梦中游趟过的天空中。曾经徜徉在天空的倒影里,假装自己在天空飞翔,而这一次,真真正正接触了天空,感受了飞翔。
如果有来生,我为白鹭,你为游鱼,我会轻轻衔你到空中飞翔,再定将你轻轻放回水中。游鱼这么想着,意识模糊在醉人的瓯柑花香里。花香无罪,只是世间的法则犹如花香,任谁也无法抗拒。
晚春的风夹杂着瓯柑花香,飘进古寺,与檀香烟交织在一起,唤起小憩的他推开寺门,柱杖走进瓯柑林深处。风过处,花瓣纷飞,沾了一身僧袍,落了,又吹拂起一身。他稍稍一愣,但片刻的若有所思之后,即拈起身上一小片花瓣,微微一笑。花继续飞,沾了一身又落下。
花落尽,果渐渐挂上枝,直到枝头被硕果压弯,村民们开始在园中忙碌采摘,于是小船载着一筐筐的瓯柑从小河行过,桨划开水面,船前行,留下一路水纹,荡漾在夕阳的余晖里。瓯柑林又恢复了往昔的沉寂,唯有秋虫的低吟,抑或流浪的猫狗穿行时与枝条、叶片碰撞的沙沙声。此时,古寺的梵唱声也响起。
这个季节,他几乎不再去瓯柑林。村民们在采摘果实时,时常会顺便拿几个到寺里供养。他们也不识眼前这位面容清癯,接受供养时,双手合十念着佛号的师父竟是一代高僧。偶尔好奇问他为何一个人在这缺少香火的荒寺修行;他只是笑眯眯地念句阿弥陀佛,再将瓯柑果盛好,供在佛菩萨的法相前。
那年的冬天似乎特别冷,寺中古树上的鸟雀冻死了,摔落的声音惊动了正在煮茶的他。他推门拾起鸟雀,默默念了几句咒语,本想葬在树下,可不知怎的,捧着鸟雀,迈出寺门,走进瓯柑林深处,将死去的鸟雀安葬在一棵瓯柑树下。此时,彤云密布,漫天飞雪,飘落在瓯柑叶上,似满园的梵唱。那年冬天,他在瓯柑林里埋葬了寺里所有冻死的鸟雀。
季节又经历了一个轮回,阳光重新温暖了风的血液。瓯柑林里和古寺中的声声鸟啼,打破了冬的死寂。园中的浓绿里增添了不少新绿,穿过瓯柑林的河中,吐圈的鱼儿似乎更多了。来古寺烧香的善男信女也开始多起来了。
而他,却在某一个清晨,扫完寺中的落叶,供养佛菩萨之后,背着来时的行囊,柱一根竹杖,踩一双芒鞋,着一袭打着补丁的僧衣,再一次走出寺门,回头轻轻阖上,再看一眼瓯柑林,走上前行的路。满园的瓯柑林在风中沙沙作响,似作道别。
古寺后经几番修缮,只是苍苔在不经意间爬上了斑驳的墙面,诉说着曾经的沧桑。他更成了一个传奇,才子、诗人、高僧,如谜一般的身份,对世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只有瓯柑林依然春生秋实,该吐芳时则吐芳,该结实时则结实,收留了鸟雀和流浪的猫犬,也为它们失去生命力的躯体提供了归宿。
它们兴许会想起他,那天无意间地走进,犹如宿命一般。它们眼中的他,不是才子,不是诗人,不是画家,也不是高僧,只是一个法号弘一的僧人,一直行走在路上。这也便是他心中所愿想的。
它们知道他终究会离开,就如它们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在这片滋养它们的土地上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