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两个出口,一边是肚子底下规规矩矩的四方形,另一边是朝南的庄严肃穆的长四方形。
这是儿时奶奶的小阁楼,但并不像小说中描绘的那般‘里头像是个藏宝洞,祖上传下的筒壶,曾祖母穿过的留给妈妈的旗袍,爷爷高价后来的古玩玉器……’。我曾一度不愿进去窥探其中的秘密,即便哥哥们多次企图引诱去阁楼里瞅瞅,仿佛谁不去见识见识就是天大的遗憾。但至少对于当时裹着一副滚圆身躯的少女而言,那里是禁地。
奶奶的阁楼很奇怪,甚至让我极度怀疑它的真实身份,虽然每次哥哥都面红耳赤据理力辩它就是一个阁楼。可是,阁楼难道就不是楼?是楼怎么能没有楼梯!这完完完全就是用几块踏不破踩不垮的松木木板把一户房屋切割成三七分。
幼时我和奶奶一起住过几年,也是最难熬的那几年,而其间我大部分的乐趣竟都是源自这个一开始唯恐避之不及的四方天地。
对于哥哥和奶奶珍之爱之惜之恋之的阁楼,我的怖惧一向有根有据。比如每晚睡前,奶奶总要去阁楼里捣鼓捣鼓,噼里啪啦待半天也不见人影。我就躺在阁楼下的床上,一层又一层细细密密的灰尘从楼板上漏下来。若是挂了蚊帐还算幸运,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有灰尘冲破蚊帐不歪不斜跑进我眼里。可见灰尘果真是肉眼凡胎所无法抵挡的。若是冬天蚊帐被取下来,那结果便是想想也觉得难受。
再比如有时候听着奶奶在上面的动静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这许是从小没接受过如养尊处优的孩子才能享受摇篮曲熏陶的结果。但有时我还没来得及进入无知无觉的梦乡,上面突然没了动静,我便开始浮想联翩,想着想着就突然害怕奶奶下不来了。然后有些孱弱地喊‘奶奶,你还在上面吗?’,似乎奶奶一不小心就会变成黑蝴蝶飞走似的。
这时奶奶轻微的声音就会透过楼板传来‘在呢,你安心睡吧’。要是奶奶没有答应一声,我便即使是已经脱了裤子也要从床上溜下来跑到四方口下急急望着,既想上去探查探查却又碍于对这阁楼的恐惧不敢上前。于是我就光着脚丫站在地上急急地喊‘奶奶奶奶,你在哪里,别丢下我一人’。那一喊竟是要把奶奶吓着的,她还没来得及应答我就糊里糊涂乱哭一通,也不管奶奶是不是还在上边。
一听到哭声奶奶立马三步做两步佝偻着枯瘦的身躯出现在我眼前,拖着我上床,一边给我盖实棉被一边搓着我冰凉的脚丫,口里念念有词不忘斥责,‘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不是让你先睡吗,以后再这样就半夜把你送去老虎窝睡,看你还敢不敢爬起来。’
那时我虽知道奶奶不可能把我送去老虎窝却不知道会不会半夜醒来找不到奶奶,所以无论怎样奶奶的话是一定要听的。
而真正阻碍我去小阁楼的罪魁祸首就是从四方口伸立出来的扶梯。年老而色衰的扶梯看似稳稳当当地立着,但实际上不然。有次我受哥哥的蛊惑终于决定爬上去,却被哥哥恶耍一番:我爬到半空,他就在地上摇晃扶梯,我滚圆的四肢死死地贴着扶梯不为所动,哥哥却变本加厉摇晃地更厉害,别看我身体依旧和扶梯严丝合缝,但心里早就炸开了锅。上也不敢上下又不能下,头脑一热人一急眼泪又稀里哗啦掉个不停,这也是后来民间流传“余家大女是个爱哭鬼”的谣言,当然这是后话。
也许是被哥哥的恶作剧给慑住,后来每当我爬楼梯时总喜欢朝下望,生怕会有人潜伏在下面,可这一望,也让我最终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所以,我一直也没弄清楚当初自己到底是怖惧这一丈高的阁楼还是庸人自扰一个不存在的假象。
这种恐惧一直到我七岁那年。那是我刚和奶奶告完哥哥对我种种“恶行”的状,奶奶笑着拉着我到扶梯下,“这有什么好怕的,傻孩子,你哥哥难道还真要把你晃下来不成,他要是真敢这么做我非得把他皮给揭喽看他还还敢不敢胡闹。来,爬上去试试。”
我一看这黑漆漆的滑不溜秋的扶梯,忍不住做缩头蜷身状,“会摔下来的,摔下来会死的。”
“怎么会摔下来,奶奶在下边给你扶着,绝不让它把我们小余给摔喽。快,大胆点,小余不是最勇敢了嘛,奶奶不在一个人都敢睡的,别怕,好孩子,老天不会让好孩子摔着的。”奶奶那双青筋突起的‘皮包骨’紧紧抓住扶梯边缘,像是已经准备好随时接住我的气势。
我抖抖擞擞一级杠一级杠往上爬,三两步一回头,生怕奶奶趁我不注意就离开,我哪能知晓奶奶怎么会一声不吭离开呢,她不是调皮捣蛋的哥哥,她是奶奶啊。于是我最终还是完成了这一丈高的扶梯之行,站在最后一级梯杠上,可以看见整个阁楼。很黑,即使是白天也有许多暗处的东西看不清。
“上去看看。”
我回头看着奶奶笑着露出有些突兀的龅牙,有些迟疑。
“等你上去了我就上来。”
我走进阁楼,发现原来除了外面能看到的两个四方口竟还有一扇小窗,真的是很小,约莫是楼下木窗的四分之一。里面到处都塞满了东西,有许多我没见过的稀罕物。奶奶从里面拿出了据说是民国时期用的大洋,我看着感觉就一铜片,脏兮兮的辨不清上面画了什么。还有装油的油漏,筛细粉的糠筛,爷爷奶奶结婚时用的茶壶,应该是茶壶,虽然我不知道是铜做的还是铁做的肯定不是银做的。当然还有许许多多干粮。难怪每次奶奶从楼上下来总是能变出许多我爱吃的干菜,哥哥总说这是藏宝阁,原来是我有眼不识慧珠。
后来,我越来越钟情于这个总是黑黢黢的阁楼。奶奶去干活时我总是一个人跑到上面待一上午或者一下午。有时也像奶奶一样翻箱倒柜捣鼓半天,有时什么也不做就坐在那里,坐着坐着就睡着了,醒来时奶奶早已在下边扯着嗓子喊我好几遍了。
记得有次我从阁楼里找到一只很小很小的鞋,就巴掌那么大。奶奶说那是曾祖母的鞋,她幼时曾裹过脚,据曾祖母说,她那时疼得直骂娘还说要把那个给她裹脚的人打死。幸亏曾祖母心疼奶奶没舍得让她也遭这份罪,也幸亏现在的女孩有任由自己随意长脚的权利。
我最喜欢阁楼的是朝南的长四方口,可以看到屋外过道的一切。等我对阁楼已经无所惧怕时常常坐在那里,两只脚悬在半空荡来荡去,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忙来忙去,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我。不是我太小就是他们太粗心了,怎么连两只凭空悬出来的脚都看不见,要是有人发现准会吓一大跳。
有时看到爷爷奶奶扛着锄头挎着竹篮回来,我就偷偷笑着使劲摇晃着小腿,等她们走过来我就要吓吓她们。结果她们还没过来我就把鞋给晃掉了。奶奶若是看到便会喊话:“快下来,太危险了,再胡闹下次把你带去和我一起掰玉米。”然后等捡起我的鞋又会笑着说:“谁家的“小鱼”掉了?捡到一只鱼喽没人认去我就拿去买喽。”
奶奶的阁楼在我童年最艰辛的时候给我了无上的蕴藉,无论是发现新鲜物的欣喜还是独坐时的安详在我离开奶奶后便再也没能真正体会过那样单纯而无忧的日子。
也正是去年的一个雨夜,奶奶的阁楼倒了,整栋房子塌了。黄色的土砖在大雨的冲蚀下流出浑浊的液体覆盖了整条过道,乌黑的瓦楞杂乱地横竖在砖缝上。那雨持续了一个星期,浑厚的泥水漫了七天。大雨过后,黄土砖还是土砖瓦楞还是一贯的乌黑,仿佛它们原本就是这样,仿佛它们不曾作为一个阁楼见证过几代人的别离。
也直到我亲眼去认证阁楼已然成为一堆土和一堆瓦,才恍然意识到原来奶奶业已搬离她的阁楼许多年,而我已经丢失某些东西许多年。
2017.9.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