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在清明节前夕9

老房子二楼的空气很是污浊,蚊虫老鼠来了又走。原本白刷刷的墙壁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灰色,天花板死了,阳台也死了,整座房子似乎已经是废墟了。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上学时挑灯夜读的书桌静静地靠在墙角,它陪我走过了很多个四季,还有衣橱里破旧的书籍,大多是去镇上赶集时淘来的武侠小说。床底下藏着早已报废的四驱车和陀螺。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快乐地并不属于我,像是个昨日才编织起来的美梦。

我擦了擦书桌上的灰尘,拿出包里的纸,提笔写了些东西,拿下楼放在了那张八仙桌上,用厚厚的一沓钱盖在上面。

来前和二爷爷通过电话,我告诉他我下午会回家。

我要去河对岸看看了,那里有我们家曾经的鱼塘,有我曾经画过的画。有爷爷奶奶,还有母亲。

我把门半掩,走出了家。

下雨了,江南的烟雨有时让人恼火,蒙蒙细雨纷纷扬扬洒落人间,不多时身上便已潮湿。道路变得泥泞,这么多年通往鱼塘的小路依旧没变,为生活奔波的脚印清晰可见。

我终于走到离鱼塘不远的坟场了,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这里还看不到父亲当年经营的鱼塘,只要再往前翻过一座小土坡就到了。我想在这里稍作停留,把土坡后面的回忆跟新奇留在最后。

儿时这片坟场是我来过几次以后绝对不敢踏足的地方,泽军就是在这里沾染上了某种可怕的东西,以至于好多天都只能躺在床上,最后变得痴呆,连我也认不得。

回忆带着我来到那个时候。

父亲已经开始经营那片鱼塘,每天长时间的暴露在阳光下,父亲的皮肤变得黝黑发亮,中午吃完饭,父亲便躲在鱼塘边的小木房子里睡觉。我住过一晚上,闷热难耐,只有简易的风扇,我乱蹬着脚直喊太热。父亲被我吵醒,穿上他心爱的风衣出去围着鱼塘转悠一圈,看看有没有偷鱼的夜猫子光临这里。母亲起来为我扇扇,她也热得满头大汗,手里的蒲扇在我入睡之前也没有停。我不知道那晚他们睡得怎么样,我只想的是明天应该怎么玩。

一开始我很害怕那片坟场,母亲告诉我那里住着鬼,是会害人的东西。奶奶说晚上去那里的人会一直在原地转悠,累死在里面,怎么也走不出来。我听到这些的时候吓得小脸惨白,一步不敢靠近。

长大后才慢慢知道,那里住着的是很多人朝思暮想的人。

那天泽军提议去坟地玩,我起初直接拒绝,他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我,自己一溜烟跑了进去,我怎能忍受他这样的眼神,也硬着头皮跑进去。很多次也没见到什么可怕的东西,我开始觉得母亲和奶奶是在骗我。

后来我们两个经常在那片坟场乱跑,在不高的土坡上爬上去滚下来,拿着玩具手枪激战。村民们平时绕路都要避开的忌讳之地,在我们看来只是个可以消遣时光的地方。泽军指着某处的墓碑,说那是他的爷爷,他说起爷爷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崇拜的目光,多的就是遗憾不舍。

也是那一次我知道了他姓宗。

那次他在一个字迹模湖不清的墓碑上撒尿,我心底升起一股费解的恐慌,等我去阻止他的时候他已经完事拉起了裤腰带。他朝我得意洋洋地笑,并示意我做同样的可以令所有村民都刮目相看的举动,但是我没有动。

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了解他。我重新审视他,他不上学休息在家的时候走路便一改懒散上窜下跳,他好动活泼,指引我去跟着他模仿他。他虐杀小猫的时候把它四只脚用镰刀割开,还拿起来朝我挥手,然后镇定自若地把它埋进水泥里。

当时的我虽然有些不适,却也没阻止他,只是自己不想去做,我想我也脱不了干系,安静的旁观者同样有罪。

沉默是他的盔甲,他躲藏在里面,偶尔癫狂的时候,令人恐惧。他逾越我心里分寸的骄傲眼神,像极了宋亚琪,我开始怀疑他是否会将已经慢慢聚集在我身上的目光尽数抢去。

就在我盘算着如何遏制这段友谊的时候,宗泽军出事了,村里人都说他不尊敬某些在我看来神神叨叨的东西,谣言传得厉害。当我看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宗泽军时才又一次迸发出恐惧感,上一次是自己生理上的未知恐惧,这一次近在咫尺。

他很多时候是闭着眼,偶尔眼睛睁开来又挥舞手臂像在驱赶什么,口中念念有词,听不清。他母亲在旁边落泪。他父亲坐在椅子上双手抱头一言不发。

父母说他只是生了病,让我别多问。直到我们一家离开村庄的时候才再一次看到了坐在门口纳凉的宗泽军。

他坐在木板凳上,后背紧靠着墙壁,双手垂在地上,整个人没了生气。有那么一瞬间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是他的眼神木讷紧盯前方。我走过去,他瞥了我一眼,又缓慢地垂下去,我知道他认不得我了。那时候的我似乎不懂什么叫悲惨,我只在庆幸,来自他的恐惧没有了,聚集的目光回来了,他再抢不过去。

我停下回忆,继续往里走。

墓碑上的很多名字都没听过,他们生前在村里或许有响亮的外号,死后在这里只有工整体面却陌生的名字。

我看到周大山和周叔了,和其他很多墓碑不同,前面没有多少杂草,墓碑最上方用砖头压着一摞崭新的纸钱。看来不久前有人来过,兴许是孙姨,兴许是周叔曾经壮实的妻子戴着口罩和帽子趁着夜色悄然而至。尽管在八卦闲话交替中早已覆盖了他们家的往事。

爷爷奶奶的墓碑很简陋,当时家里没有什么钱,一切从简。以前是父亲,现在换我每年回来几趟,做应尽的义务。

有次工作繁忙,隔了很久才有空过来,我远远看到他们坟头的杂草在风中摇曳的时候已经没过墓碑了。当时的我油然而生一股悲凉,原来父亲从来没有来过,只有我了。

我在母亲的墓碑旁坐下来,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名字,薛婷淑。那是一个被我遗忘的名字,很多时候我只知道她叫妈妈,却忘了妈妈还有属于自己的与这个村庄格格不入的名字。以至于我那么的想把这个名字赋予给差点儿来到人间的我亲爱的孩子。

在我美好的幻想里,女孩子就叫李婷淑,男孩子就叫李庭书。这次换我来照顾母亲,完成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

我没有看到孩子的模样,他没出世便走了,跟母亲去的地方一样遥远,我遍寻不到。

我靠在墓碑上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停了。我拿出包里的纸钱来慢条斯理地焚烧。空气很潮湿,把我整个浸泡着隔绝在这里。在微弱火星的威逼利诱下,纸钱终于点着了,化成灰烬的时候风来了,或许是灰烬化作了风盘旋升起,带着亲人的思念,去往一个虚无的心理寄托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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