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还挂着爷爷奶奶的黑白照片。搬去城里的时候,父亲李庆想带走它们,母亲觉得晦气嘶吼着死活不肯,父亲看向我,第一次把家里小小的权力给了我,试图让我劝劝母亲。我别过头,没理他,把爷爷奶奶推向了更远的地方。父亲很少骂我,除了那一次。
最终抵不过母亲几近癫狂的执拗,父亲就把他的亲生父母永远留在了这座老房子里。清明节前才回来一趟,回来直接绕过房子,去那荒废的鱼塘边履行世代相传的规矩般悼念一番,起初去的时候还磕头,后来烧完纸钱转身就走。或许父亲李庆早已忘了他父母的模样,又或许已经深深烙在他心上。我无从得知,也不愿知道。
我们搬去城里住了很多年后,孙姨也搬过来了,就在我们对门。她身后的房间里是陌生的男人,头发有些稀疏,双鬓微白骨瘦如柴。干巴的老头很热情,经常跟我们打招呼,有空便喊我过去喝酒闲聊,倒是孙姨有些见外,总是避免与我们碰面。
父母会在茶余饭后八卦她们家的故事,他们没有一句是在为孙姨的家庭惋惜,似乎只要自己享受完大笑,伤害就与他们无关。或许就像他们走后其他人在嘲讽我一样。
他们都忘了自己说过的故事。在家里最难熬缺钱的时候,父亲厚着脸皮借遍了自己所有的亲戚,从我的二爷爷到六爷爷,母亲低着头下跪,没人愿意伸出援手,所有人都有搪塞理由。只有孙姨,塞给父母五百块钱和一箱牛奶,而这些母亲的父母也没有给,父亲的父母更没有。
父亲从小跟我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周叔走的时候,他的父亲周大山却在葬礼上几乎哭到昏厥,我看着他萎靡的身形,一股凄凉悲怆之感贯穿的我的全身。
周叔没有被加上所谓救人英雄的称号,被救孩子的家人也始终没有露面。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周叔只是自己失足死在那里,没人记得他生前极好的水性,那也许是他命中注定。他就这样与一抔黄土融为一体,在亲人朋友那里留下的痕迹会在不久之后冲刷干净,他年轻时的故事,他家里所有大大小小的可供八卦调侃的趣事,在那些人消费完不再新鲜之后就会被弃在最偏僻的角落。
当最后一个人忘记他,他便没有来过。
周叔走后,周大山不务农,不工作,也不酗酒。他的眼神混浊,终日无所事事,肢体语言浅显透露出对死的渴望。孙姨偷偷抹泪,周叔壮实的妻子拖着孩子在房间里沉默不语,这个家似乎下一刻就要支离破碎。
终于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周大山一头栽在村东面的河里,和他儿子安眠在同一个地方。我想他应该在刺骨的水里挣扎过,也可能有那么一瞬间想活下去,最终还是选择赴死。
孙姨晚上起来遍寻不到丈夫,打着手电,顶着冷冽的寒风,一遍一遍地唤他的名字:
“大山,大山。”
她的声音凄厉绝望,在寒风中迅速弥漫扩散。人家的灯火被她唤醒,安稳的狗儿冲出温暖的窝朝她狂吠,她披散着头发坐在村东头的河边哭泣。她想起了儿子,想起了从前那个温馨的家。
直到清晨,她的眼泪流干了,祷告也说完了。周大山的尸体浮了起来,就在她眼前。她张大嘴巴想喊,没发出任何声音,什么东西在她身体里翻腾涌动。没有人看到这些,很多人的崩溃往往只在一瞬间。匆匆寻来的周叔妻子目睹了这一切,吓得瘫软在地。整个村庄都醒了,很多人围了过来,去拉她们,两个人都没能站起来。
周大山一时间成为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死一个儿子哇,又没死老婆,再生一个呗。”
“就是,家里还有两个女人呢,这日子该有多滋润呐。”
他们的话语越来越难听,笑声越来越放肆。
周大山死后第八天早上,周叔的妻子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带了所有的衣物和他们的婚纱照,或许还有其他东西也不得而知。村里人看到她急匆匆的背影,没人上去询问,所有人心知肚明。她把结婚时孙姨给的翡翠手镯擦得锃亮放在孙姨床头,近了人气它油光发亮,没了人气它便立刻黯淡无光。
孙姨知道这些的时候刚刚拿到死亡证明独自与殡仪馆联系订车,整容,花圈这些送别业务。
这个枯瘦的老太太一瞬间苍老了十多岁,她瘫坐在椅子上,前一晚还梦见大圆桌前的一家人谈笑风生,互相调侃打趣。丈夫还在,儿子也在。她在梦里又一次哭了,她知道这一切是那么虚幻。
村里人继续消费她,说她丧门星,克死了全家。
她再也待不下去,没多久离开了这片土地。
直到现在遇到这个伴侣,彼此都有痛苦的过往,恰好互相取暖,有个聆听故事的人便与他互诉衷肠。
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可以培养感情,也可以治愈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