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完最后一筐樱桃回来,已经快9点。拿起手机翻翻微信上大家的反馈,买到的一致好评,没买到的意犹未尽。弟弟带少了,近三十筐果子全部分完,连我自己也只剩点卖相不好的脆樱桃解馋,那些又红又大又甜的小可爱们,全都分给了预定的客户,我也只有望图流口水了。
疲惫之余,突然回想起上一次去老家园子里摘樱桃,还是高中时候的事情。高中毕业后北上求学,参加工作,定居成都,十多年过去,竟再也没有机会在樱桃成熟的时节爬上树去吃个痛快。
小的时候,总是会在樱桃成熟季的某个周末回老家,吃个痛快。痛快是痛快,吃饱了以后也并没有那么轻松。樱桃是金贵的水果,上市就前后那么三四周的时间,为了赶时间卖个好价钱,通常要全家总动员,在黄昏后就去摘,直到头顶布星,脚底挂露,看不清哪里是樱桃哪里是樱桃蒂。然后半夜一两点起来装筐过秤,运送到临近镇上的水果批发市场卖掉。卖完回到家,东方刚露鱼肚白。胡乱扒拉两口饭,睡两个小时起来,又得接着上树劳动了。从早到晚,如此持续一个多星期,树上地下来回搜几遍林子,才能全部摘完卖掉。大人基本待在树上,小孩儿上窜下跳,给大人递水喝(印象中还是用的军用铝制水壶),帮着把装满樱桃的小提篓或者小挎包传下地,果子倒进簸箕,再把提篓和挎包用带弯钩的竹竿递上树去。
樱桃的季节短,收得动作慢了,熟透的樱桃掉进地上的草丛里,小孩子爬不上树的,就负责端着一个簸箕,一颗颗捡起来,或留着自己吃,或拿去市场贱卖。鸟儿们也趁着这个时候,挑最红的果子,这个啄一口,那个啄一口,总是剩下些歪瓜裂枣,不过也是最最好吃的。贪吃的小孩子每每发现鸟儿们的“残羹冷炙”都忍不住一把塞进嘴里,甜味一直浸到心底。虽然整天待在樱桃树林子里,树荫浓密,也还是会有热辣的阳光溜进来,戴了草帽也不能万无一失,还经常闷得满头大汗。太阳总能拿准角度,晒得脖子生疼,晚上洗漱完觉得皮肤发烫的,拿手一摸,才发现已经脱了皮。运气差的时候,会有树上的“洋辣子”(一种虫子)掉进脖子里,被有毒的毛毛蛰得起满疹子,又疼又痒十分痛苦。
儿时跟着姑姑去卖樱桃,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还在上小学的时候,夜里一点半起床跟着姑姑出了门。农村的道路没有路灯,只有一轮月亮远远地跟着我们。影子投在地上,看不清路,那会儿的手电筒聚光并不好,所以照着路面也还是不太看得清,全凭着白天的印象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形娇小的姑姑背着一大背篓樱桃,我觉得她整个人都被背篓的阴影遮住了,从后面看去,像是一个会走路的大背篓在趁着星光赶路。太重,走不动了,姑姑把背篓靠在路边的石条墩子上歇一歇。喘口气,又背起樱桃继续赶路,我回头看看刚才歇脚的地方,才想起那是一堆早已看不清碑文的坟冢,汗毛一下竖了起来,小跑起来,紧跟大人的脚步。
一路上人声吵嚷,大家抹黑听声打招呼。到了车跟前,双排座的小皮卡塞进去大人小孩一共十来个人,车斗里层层叠叠地堆着装满樱桃的箩筐和背篓,发动机颤抖起来,小卡车哒哒哒哒地沿着山路行进。我有晕车的毛病,最怕坐车。拥挤的车厢里弥漫着汗味、烟草味、汽油味和樱桃的香味,混合起来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一遍遍提醒自己还有多少时间可以到目的地。司机旁边,我坐在姑姑腿上,印象中副驾挤了四个人,司机换挡的时候档杆就直接靠在我的腿上,我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某个动作会害全车的人从山路翻下河沟去(无知的小朋友那会儿还不懂得方向盘的作用)。
终于到了水果批发市场,迫不及待地逃离逼仄难闻的车厢,却发现农贸市场里早已人声鼎沸,每个人都拿个巨大的手电筒照着自家的樱桃箩筐,跟水果贩子一毛钱两毛钱地讨价还价。我和姑姑只在一个斜坡上找到一个狭小的位置,背篓里装着一百多斤樱桃,我负责守着背篓,姑姑去找买家。斜坡太陡,蹲着坐着都不舒服,可我太困,跪靠着背篓,手里还握着手电筒,就沉沉睡过去。等到姑姑喊来买家,天已经蒙蒙亮了。
拿到卖樱桃的钱,觉得学费又多了一份保证,挎包似乎都沉了一些。姑侄二人又匆匆赶往车站坐车回家——还有一大片林子等着呢。回到家,小孩子总是有休息的特权的,昏沉睡去,醒来时,走村串巷的水果贩子已经带着秤上了门。心中一阵窃喜:今夜大人不必再背那么大一背篓樱桃去水果市场了。
那会儿觉得,从樱桃树园子到镇上的水果批发市场,不过十几公里路程,却像是全世界最遥远的距离。那会儿的我,又怎么会想到有一天,当年在林子里捡樱桃的小屁孩儿们,会把这红玛瑙一样剔透甜美的味道卖到400公里以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