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正史中关于刘公公的记载并不多见,但刘公公权倾朝野、祸乱后宫,野史和民间传闻中却有很多关于他的故事。笔者整理前朝宫闱秘事,将诸多看似不相干的事情串联起来,竟然发现了一个有关爱情的故事。
刘公公其实并不姓刘,他的姓氏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刚入宫的时候,大家都唤他小六子。短短十年的时间,小六子从一名任人欺负的普普通通小太监,变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总管,再无人敢叫他小六子,都叫他六公公或者六总管。后来,宫里的新人不知这段历史,叫着叫着就把六总管,叫成了刘总管。
成为总管之后,再被人唤小名确实不雅,当年低贱的小六子已死,现在的刘公公理应有一个让人高看一眼的姓氏。刘姓不错,大汉王朝就是老刘家的,即使到了东汉末年刘家的皇位不保,老刘家也出了刘备这样响当当的大英雄。曹操一代枭雄,与刘备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也曾说过“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样的话。
小六子在心中将自己暗暗与刘备作比,而那个与他煮酒论英雄的曹操则是他的主子,当今圣上。天下英雄,只有他和皇上。虽然大汉王朝早就不在了,但是刘姓与他的身份相配,跟当今圣上平起平坐的大英雄当然也得是帝王之姓。于是,六公公最后变成了刘公公。
刘公公命苦,小时候遭遇战乱和饥荒成了孤儿,跟着一群流民一路逃荒,最后沦为乞丐,沿街乞讨。刘公公生得瘦小,年龄又不大,总是被人欺负。为了活命,他认了几个大哥,给他们当小弟。在一起拜把子的几个兄弟里,他排行老六,于是大家都喊他小六子。
他喜欢别人喊他小六子,这个名字能让他少挨欺负,除了那五个哥哥之外,谁也不敢欺负他,因为他有五个哥哥。
有一年冬天,下了很大的雪,下了很久很久。街上空无一人,小六子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不得已挨家挨户敲门讨一口剩菜剩饭。
正值灾年,大家都填不饱肚子,哪还有剩菜剩饭打发叫花子?好的时候,他被拒之门外;坏的时候,则是一顿拳脚。最后,他爬到了一个大户人家门口,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敲门,但那只冻僵的手却在离紧闭的大门一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饿晕过去。
雪一直下着,吴家老爷坐马车出门的时候,看到自家门口被雪埋着一个小叫花子,便让管家过去看了一眼。见有气息,身子是热的,还没有凉,便动了恻隐之心。如此大雪,任由他在外面躺着,恐怕当晚就会冻死,便让管家把他扔到自家的马棚里,给了他一碗热汤。
小六子福大命大,活了下来。他知道自己只要一离开吴府就会冻死饿死,对管家千恩万谢,苦苦哀求留下。管家看他可怜,又见他懂得知恩图报,加上府里缺个喂马放羊的杂役,便跟老爷请示之后,将小六子留在马棚看马。
小六子虽然没念过书,但是因为从小命苦六亲无靠,为了活命学了一身卑躬屈膝取悦他人的本事,吴府上下并不讨厌他。开春之后,小六子从一个只能睡马棚的小乞丐,变成了吴府的正式杂役,除了一日三餐不愁之外,每个月还能领月钱。
吴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除了马棚里有五匹上好的马之外,还有一百多只羊。等到青草长出来之后,小六子成了牧童。他骑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鞭子,每天早出晚归,到城外放羊。
五匹马当中,除了老爷每天出门坐马车需要的马匹之外,还有一匹马小六子不能骑,因为那匹马快要生小马驹了。小六子看着母马的肚子一天天圆起来,又兴奋又期待。
跟他同样期待的还有吴家二小姐。吴老爷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已经出嫁,二女儿被他视为掌上明珠,宠爱有加。
母马临产的那几天,二小姐每天都会偷偷跑到马棚里看,焦急地等待小马降生。老爷不让二小姐去马棚,因为那是下人待的地方,所以每次她都偷偷躲在马棚外面看马。
马棚里,小六子则偷偷看着外面如美玉般无暇的二小姐,心生仰慕却又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一切关于二小姐的想象,不管是什么,都是对她的亵渎。她过于美好,过于遥不可及。
母马生了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很漂亮。小六子很羡慕它,有妈妈,有房子,有饭吃。他脏兮兮的小手已经皲裂,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时候,小马驹的鼻孔中喷出热气,用舌头舔了他的手,没有嫌弃。
那一刻,一个可怜的人类幼崽与一个初生的小马驹,虽然语言不通,却发生灵魂之间的链接,成为了朋友。
2.
二小姐来了,这次是管家带她来的,光明正大。她穿着白色的小靴子,倒背着手,一蹦一跳地走过来。她对小六子说,我来看看父亲送给我的小马驹。小六子本想躲开,因为身份低贱自惭形秽,但是被二小姐叫住,不得不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回话,又害怕又欢喜。
小六子指了指,说,二小姐,那匹枣红色的小马驹就是。二小姐说,我知道,这里数它最小,肯定是它,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小六子说,是小人多言了。二小姐说,那谁,它有名字了吗?小六子说,马还要有名字吗?二小姐说,那当然了,人都有名字,马为什么不能有名字?小六子说,回二小姐的话,它还没有名字,请二小姐赐名。
二小姐想了半天,脑袋里除了春花秋月就是松竹梅兰,要么就是风霜雨雪瓜果梨桃,俗的太俗,雅的太雅,都不符合自己的心意,气得直跺脚。雪白色的小靴子踩在泥里弄脏了,小六子忙跪在地上用衣袖帮二小姐擦干净。
二小姐伸着手指数了数马棚里的马,一匹两匹三匹四匹五匹,最后数到小马驹这里,刚好六匹。她说,它最小,就叫它小六吧。
小六子跪在地上低头给二小姐擦靴子,听到二小姐给小马驹取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二小姐说,喂,你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小六子忙说,不不不,二小姐,小六这个名字很好听。二小姐嘟囔着嘴,一脸不高兴,说,其实,我也觉得这个名字不怎么好听。算了,马又不是人,为什么一定要有名字呢?你刚才说得对。它只要好骑就行了,我现在就要骑它。
说着,二小姐便走向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小马驹,想要骑到它的背上。管家忙走上前拦住二小姐,说,二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小马驹刚出生不久,自己走路尚且不稳,您要是骑上去,肯定把您摔了。老爷要是怪罪下来,老奴万万担待不起呀!
小六子也站了起来,挡在二小姐的面前,说,它还小,不能骑。管家瞪了小六子一眼,说,这里没你说话的分,快滚下去。小六子自知犯了大错,忙闪到一边,把路让出来,但是他没有走,在一旁傻傻地站着,他不想让二小姐骑小马驹,因为小马驹是他的朋友;他也不想看二小姐不开心,因为二小姐是他偷偷喜欢的人。
二小姐对着管家撒起娇来,说,大的爹爹不让骑,小的你又不让骑,可我就要骑马,就要骑马。我不管,我不管,我今天非要骑马。管家说,二小姐,老爷不让您骑大马是因为那马性子烈,怕把您摔了,老奴不让您骑小马是因为它刚出生,也是怕您摔了。老爷已经将这匹小马驹送给了您,等它长大了,您什么时候想骑什么时候骑。
二小姐说,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管家说,您给老奴两年的时间,肯定把它调教得服服帖帖,到时候我给您准备一副最漂亮的马鞍,您骑上它去郊外踏青,保准是春天最靓丽的风景。二小姐说,我不管,我现在就要骑马,爹爹骗我,他说生了小马驹就让我骑马,竟然还要等两年,再等两年我都十六岁了,说不定那时候已经嫁人,再也骑不了马了。我现在就要骑小六,那谁,你扶着我,肯定摔不下来。
小六子在二小姐面前缓缓跪下,四肢着地,扬起脸对二小姐说,二小姐,骑我吧,我保证不把您摔下来。二小姐面露难色,有些犹豫,她又太想骑马了。她说,可是,人怎么能骑人呢?管家说,下人不是人,二小姐请上马。
二小姐挽起了裙子,管家扶着她骑到小六子身上。一条腿将上跨上去的时候,她还是停了下来。她说,人不是马,我不能骑,不把人当人的人,自己也会变得不像人,我不能这样做。
这时候,一个小丫鬟走进马棚,说老爷、太太喊二小姐回去吃饭。二小姐点了点头,说自己要走了,让小六子赶紧起来。
二小姐跟丫鬟走出马棚,忽然转过身对小六子喊,喂,那谁,你叫什么名字?小六子说,小六子。二小姐愣了一下,笑着对小六子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叫小六子,我再给小马驹取个名字吧。小六子说,二小姐,没关系的,它叫小六,我叫小六子,我们并不重名。二小姐说,那好,从今天起,你们两个都是我的朋友,这吴家我罩着你们。
说完,二小姐扬长而去。小六子和小六站在原地,长久地凝望着二小姐远去的方向。
3.
晚上,小六子做了一个梦,他梦到二小姐骑在自己的身上。他从梦中惊醒,不知道自己应该羞愧,还是开心。羞愧的是二小姐把他当人看,他却拿自己当马,不拿自己当人;开心的是二小姐与他最为亲近,愿意骑在他的身上,谁都没被二小姐骑过,只有他能被二小姐骑。
夜深了,很冷,他裹紧被子。屋里的其他下人沉沉地睡着,鼾声如雷。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披上衣服,去马棚看小六。那一夜,他再次睡在马棚里,他想替二小姐日夜守护小六。管家问他为什么。他说,我听老人们说,马无夜草不肥,我夜里再加一次草料,睡在马棚里方便,还不打扰大家睡觉。管家只当他老实肯干,没有深究。
起初二小姐隔三差五来马棚看一眼小六,看看它长大没有。没过多长时间,二小姐就厌倦了,不再关心小马驹的事情。在小六子的心中,二小姐一天不来,他都如百蚁噬心般煎熬。他只知道这种感觉非常痛苦,却不知道这种感觉叫什么。
或许它有名字——相思。
每个月的月底,吴家主母都会亲自给下人发月钱,一来怕他人发钱无故克扣,二来也是想跟每个人见个面,问问有没有受到殴打辱骂,看看脸上身上有没有伤。正是因为吴家主母的宽仁,哪怕吴府的月钱不是最高的,大家也愿意在吴府当差。
每到发月钱的那天,小六子总是第一个去,最后一个领。大家都以为他谦让懂事,其实他只不过想在后院多待一会儿,希望能偷偷看二小姐一眼。除了丫鬟和管家之外,绝大多数下人是无法进入后院的,只有发月钱这一天,他们才能去,那是小六子见到二小姐的唯一机会。
只要看到二小姐一眼,他就心满意足,把二小姐的一颦一笑全都牢牢记在心里,用一个月的时间反复回味,不断咀嚼,日夜反刍。如果这一天没有见到二小姐,他便只能把上一次见到二小姐时的记忆再翻出来,一遍又一遍地重温。后来,他的记忆发生了混乱,他把两次三次甚至最早的关于二小姐的记忆嫁接移植到一起,形成了一段新的记忆。新的记忆再次重组,又形成了另外一段新的记忆。有的时候,他在梦中也会见到二小姐,醒来之后他又回味着梦中的一切,把梦里的内容也变成记忆。就这样,他越来越难以区分什么是真正发生过的事情,什么是他梦中的幻象,什么是他自己重组出来的回忆。每天晚上,他只有想着二小姐才能入睡,他希望在梦中与二小姐相遇。如果没有梦到,他就会突然醒来,披着满是补丁的大衣在马棚里溜达,搂着小六的脖子,跟它说一些自己的心事。它在马棚里跪下,四肢着地,对小六说,小六,小六,我好想成为你,我好想让二小姐骑在自己的身上。
小马驹打了一个响鼻,好像听懂了他的话,又好像没有听懂。
夜深了,黑暗拥抱着它们,一起奔向更深的黑暗。
4.
二小姐十六岁生辰那天,管家把小马驹牵走,配上最漂亮的马鞍,送给二小姐当礼物。
到了草长莺飞的季节,小六子赶着羊群去了郊外,一如旧年。一个妙龄少女披着白色的袍子,骑着枣红色的小马,从远处向他飞奔而来。少女挥舞着马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马蹄踏着新泥,溅起一段又一段往事。
小六子再次见到二小姐,心脏跟着马蹄的节奏砰砰直跳。他想变成二小姐胯下的马,他想变成二小姐马下的泥,他想变成能跟二小姐发生关系的一切东西,不管多么下贱。
二小姐策马扬鞭,跑到小六子跟前未做停留,调转马头又向远方奔去。小六子在马后拼命奔跑,追着二小姐和小六。二小姐没有回头,双腿夹紧马腹,高声喊着“小六,快跑呀”,他不知道二小姐在喊他,还是在喊马。他直管奔跑,不论方向,从春天跑到夏天,从天黑跑到天亮。
春天的时候,二小姐几乎每天都骑着小六到郊外逛一圈再回来,但是一到夏天,二小姐就再也没有出现。小六子每天天还没亮就把羊群赶出城去,在二小姐平时骑马的地方苦苦等待,但是二小姐再也没有出现。相思难耐,小六子在马棚里紧紧地搂着小马的脖子。小马打着响鼻,把热气喷到他的脸上。他用尽全力呼吸,小马的身上还有二小姐的味道。然而,这种味道马上就要消散了。
领月钱的时候,小六子早早在后院等待,没有看到二小姐的身影。吴家主母满脸愁容,一言不发,将月钱发到每个人手中便匆匆离开了,期间还偷偷抹了两次眼泪,这些都被小六子看到了眼里,记在了心里。他最终还是忍不住向吴府的老仆人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他没敢直接问二小姐去了哪里,而是问主母为何不开心。
有一个老仆告诉他,二小姐被选为秀女,送走了。他问,什么是秀女?老仆说,就是皇上的女人。他又问,为什么要给皇上当女人?老仆说,这不是想与不想的事,大小姐不想当秀女,匆匆了嫁人,二小姐眼看就要熬过十六岁再也不会被选中,老爷也想暗中使点钱,让二小姐能找到一个好人家再嫁,没想到还是被选中了。吴家是本地的大户人家,又是书香门第,有待嫁闺中的女子,自然不会被轻易放过。如若抗旨,恐怕祸及全家。只是可怜那二小姐,从小娇生惯养,被老爷视若明珠,一旦被选进宫恐怕……他问,恐怕什么?老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不断地说着一句他似懂非懂的诗:宫门一入深似海,宫门一入深似海呀。
小六子还听人说,秀女有可能落选,那样就不会被送到宫里,给皇上当女人,二小姐还有可能回来。可是,二小姐那么好,谁会不选二小姐呢?一方面,二小姐的好不容任何人玷污;另一方面,小六子又期望二小姐不那么好,不被大家喜爱,那样她就能回来了,跟他一起骑马放羊。
等到天降大雪的时候,二小姐还是没有回来。夜里马棚被积雪压塌,小六子心中最后的希望也被黑暗压垮。他简单收拾了衣物,将自己这些年来积攒的月钱贴身装好,到马棚牵出了小六,趁着风雪和夜色,悄悄地离开了吴府。
小六仿佛知道他要去的地方,在雪中一路小跑,直奔京城。在花光所有的钱之前,他们赶到了,只迷了三次路,没有耽搁太久。然而,它们却在城门口迷失了。他既无法证明自己是谁,也无法说清自己来京城干什么。城门的守卫将他拒之门外。
它们在城门口徘徊了几天,最后花光了身上仅剩的一点钱。他没有饭吃,它没有草料。夜里又下了一场雪,他和它躲在一座荒废多年的破庙里,蜷缩在一起,互相取暖。
他搂着它的脖子,说,兄弟,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都得死。它没有说话,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手。他说,兄弟,如果你还认识回家的路,你就走吧,我把鞍卸掉,你可以跑得飞快,肚子还没饿就跑回家了。我要留下来,去找二小姐。小马没有说话,用脖子蹭了蹭他的脸。
第二天一大早,雪停了,他卸掉马鞍,催它上路。他踢它打它骂它吓它,它死活不走。他搂着它的脖子,哭了。
他不能再等了,他要进城,他要活下去。城门不远处来了一队胡商,他早早地等在了那里。一个满脸大胡子的胡商通晓汉话,问他有何贵干。他说,我想卖马。大胡子绕着小马转了一圈,比量了一下身高和腿长,看看牙口和蹄子,最后跟小六子说,小兄弟,马是好马,只是尚未成年,耐力不足,不适合长途跋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这个数,如果不愿意,那就请你把路让开,另觅良主吧。
大胡子伸出了一只手,在小六子眼前摇了一摇,说,一口价,五十两。小六子将大胡子的大拇指和食指轻轻的蜷起来,说,我只要这个价,但是需要你帮个忙。大胡子舔舔了有点干裂的嘴唇,说,请讲。小六子说,我要跟着你们商队一起入城。大胡子笑了,用另外一只手将自己的中指也蜷了起来,最后只剩下两根手指。大胡子说,那我只能给这个价。小六子握住大胡子的手,说,成交。
他们混在商队里进了城。进城之后,他把它的缰绳交到大胡子手里,大胡子给了他二十两银子。小六子说,请善待我的马。大胡子说,放心,它现在是我的马。
交易之后,它和商队向东,他向西,他和它背道而驰。它们有过两次回望,只是可惜,一个回头的时候,另一个却看向了前面。
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被丢弃的那一个。
5.
京城米贵,二十两银子并不耐花,眼看钱又要花完了,他每天在街上转悠,想不到任何进宫的办法。
有一天,他在街上闲逛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着墙上的告示指指点点,摇头叹气。他拼命挤进去,看到了那张告示,却不认识上面的字。他对身旁一位看起来像读书人的年轻男子说,大哥,我不识字,你能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吗?
年轻男子并未推辞,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他听,读得很慢,感觉小六子可能听不懂的地方,还停下来解释了两句。读完之后,年轻男子叹了一口气,说,好人家的孩子,谁舍得送到那里面去呀。小六子眼睛里却闪出了光,他说,对对对,好人家的孩子肯定不愿意去。
小六子的心中再次燃起希望,同时也升起了无尽的悲伤。他一直在街上闲逛,直到天都要黑了终于下定决心,到铁匠铺打了一把锉刀。他拜托铁匠师父把刀刃做得宽一些,磨得锋利一些。铁匠师父问他做什么用,他没有说,只是不停地催快一点。做这样一把特制的锉刀并不多费功夫,但是铁匠还是多收了小六子十文钱。
小六子买了一卷纱布、一根大蜡烛和一块毛巾,最后他为自己买了一坛烧酒。回到居住的窝棚时,天已经黑透了,小六子把大蜡烛点上,在烛光里,大口大口地喝酒。他本没有什么酒量,沾酒就倒,这次却意外地清醒,怎么喝都不醉。
最后酒喝光了,大蜡烛也快要燃尽,他大哭一场,脱掉裤子,咬住毛巾,双手紧握刚刚在蜡烛火焰上烧过的锉刀,狠狠地戳向自己的下体……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他抓了两把草木灰,撒在了伤口上,纱布没有包扎好便昏死了过去。
这个世间有两种人不会轻易死去,一种人福大命大,他在这个世上还有福没有享尽,所以不会死;还有一种人命苦,他在这个世上还有苦没有吃完,所以不会死。小六子是前者,也是后者。他几次清醒又昏死过去,最后还是靠着一点水和干粮挺了过来。
在窝棚里躺了半月有余,他一瘸一拐地去衙门报了名,自愿进宫当太监。小六子没有户籍,本来无法进宫,可告示贴出去半个多月没有几个人报名,宫里又不停地催,实在不敢得罪王公公,衙门便特事特办,破格把小六子送进了宫。
小六子本以为进宫就能见到二小姐,却没有想到皇宫如此之大,是一个远超他想象的巨大牢笼。在那里,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仿佛天堂与地狱那么远。
小六子身无分文,又没有人为他打招呼求照应,一进宫便被安排干最脏最累的活,每天倒夜壶刷马桶,起五更睡半夜。跟他一起干活的小太监,实在熬不住,投井自尽了。还有一个小太监总被欺负,最后被人用马桶罩在头上,活活打死。少了两个人之后,小六子的工作量更大了。他终于知道宫里的太监为什么总是不够用了,因为总有人熬不住死掉。
天很冷,滴水成冰。马桶堆在院子里,等小六子一个一个刷洗干净。他的手冻得失去了知觉,刷子好像长在了自己的手上,松手也不会掉下来。他把手指含到嘴巴里,才能感觉到那是自己的手。
最后,只有他一个人挺过了那个冬天,因为只有他活在希望之中。虽然见不到二小姐,但是他知道院子里那一堆马桶之中,定然有一个是二小姐用过的,他只要把所有马桶都刷洗一遍,一定能刷到二小姐用的那一个,这样也算与二小姐见了面。他把每天的工作当成了与二小姐的一次相见。
他在自己编织的希望之中活了下来,但是里面其实并没有二小姐使用的马桶,因为二小姐进宫之后一直未得到皇上的临幸,只是一个朝中无人、家中无势的小小答应。除了吃穿用度被无故克扣之外,她的衣物、马桶也无人帮忙清洗,全靠二小姐和她的贴身丫鬟自己动手。
在二小姐受苦的时候,小六子却熬出了头,遇到了自己的贵人王公公。王公公是当时的大内总管,无意间看见到了脸上带着微笑刷马桶的小六子,便问那是谁。王公公身旁的小太监忙回话道,干爹,他叫小六子,刚来的。王公公说,来多久了?小太监说,差不多一个冬天。王公公说,没死?小太监说,没死。王公公说,既然没死,那就不要死了,老天爷不收的人,那就跟着我吧。孩子,你知道为什么老天爷不收的人跟着我吗?
小太监一脸茫然,摇头说不知。王公公说,因为我也是老天爷不收的人。老天爷为什么不收我呀?小太监忙拍起马屁,说,干爹福大命大造化大,在人间的福还没有享够,所以老天爷没请您回去。王公公说,扯淡,老天爷不收我,那是因为咱家不完整了,老天爷不需要不完整的人伺候,哈哈哈哈!
王公公笑出了旁边人一身冷汗,令人毛骨悚然,而在院子里刷马桶的小六子,却对此一无所知。他正对自己说,下一个肯定是二小姐用过的。
6.
十年生死两茫茫。那个曾经提携小六子的王公公,最后还是被老天爷收走了。老天爷并未因为他的残缺不全而抛弃他。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老天爷的眼里,并没有残缺和完整之别。老天爷平等地厌恶每一个人,先让他们生,后让他们死;先让他们得,后让他们失。这才是真正的仁慈。
宫女和太监都说刘公公仁慈,他当大内总管之后,自杀的宫女和太监明显比王公公当大内总管的时候少了很多。小六子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是他在吴府当过下人,知道吴家主母对待下人宽仁的态度才能真正得到拥戴。
新来的小太监被丢到辛者库刷马桶的传统被他改了,换成新的花样。他让新来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四肢着地,咩咩地学羊叫,他则骑在大太监的身上,把别人当马,自己做牧羊人。他以拂尘做鞭,看哪只羊跑出羊群,便把鞭子抽到它身上,让它回到羊群里。刘公公的徒弟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为了让那些刚来的人性子变软,服从管教。人不把自己当人的时候,才能成人。
那些被刘公公当马骑的人,则都是自愿的,而且以此为荣。因为谁被刘公公骑了,以后就会被重用,这是一种赏赐,一份天大的荣耀。宫里的人每天只关心两件事,第一件是昨天万岁爷宠幸了谁,第二件是昨天九千岁又骑了谁。这两件事中的任何一件,都能成为在后宫安身立命的倚仗。
贤妃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她让贴身丫鬟给刘公公送去一个小盒子,刘公公打开看了一眼,赶紧把眼睛闭上了。他说,老奴没看错的话,这是暹罗使者进献的夜明珠,圣上把它赏给了贤妃,不知道这是何意呀?小丫鬟说,我家主子说,明珠不可暗投,好东西就应该在明白人手里,让奴婢拿来孝敬公公。刘公公说,使不得,使不得,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要它何用呀?阎王爷要命不要钱。回吧,回吧。小丫鬟说,公公,奴婢该如何回禀我家主人呢?刘公公说,如实回禀。
小丫鬟捧着小盒子,刚要转身离开,刘公公叫住了她,把一个小盒子交给她,说,丫头,你拿着东西来的,咱家也不好让你空手回去,你把这个拿着孝敬主子吧,就说是老奴的一点心意。
小丫鬟将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讲给了贤妃,贤妃打开刘公公送的礼物端详了半天,发现那对玉镯是皇上去年赏赐给惠妃的。贤妃将装夜明珠的小盒子打开,往里面塞了张一千两的银票,然后让小丫鬟把两个盒子都送回去。
刘公公说,丫头,你怎么又回来了?小丫鬟说,主子说,皇上给姐姐的东西,妹妹怎么敢收呢?让奴婢赶紧送回来。刘公公说,主子还说什么了?小丫鬟说,主子说,公公的一番话点醒了她,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要它确实无用,让奴婢来感谢公公的点拨。
说完,小丫鬟把两个盒子恭敬地放在桌子上。刘公公笑了笑,说,主子有什么吩咐吗?小丫鬟说,我家主子刚学了两道新菜,想让万岁爷尝尝,奴婢怕食材放久了不新鲜,不知道何时备菜最好,想来请教公公。刘公公说,既然是食材,当然是越新鲜越好,那就今晚吧。小丫鬟向刘公公道谢,行礼之后离开了。
晚上,万岁爷果然去了贤妃那里用膳,还让贤妃侍寝。刘公公一直在万岁爷身边伺候着,没有得闲。贤妃瞅准机会,偷偷向刘公公抛了一个媚眼,表示感谢,刘公公假装没有看到,全无反应。
等到万岁爷吃饱了,刘公公才得空出来。小丫鬟忙把饭菜热了热,伺候刘公公吃饭。刘公公尝了一口贤妃的手艺,确实不错,赞不绝口,贤妃娘娘确实贤惠,这一手好菜烧得不服不行。小丫鬟赶忙给刘公公添菜加饭。
其实,刘公公知道,贤妃最吸引皇上的并不是这一手好菜,而是那个翘翘的屁股。刘公公吃饱之后回去伺候,皇上跟贤妃还在床榻上颠鸾倒凤,贤妃的浪叫一声高过一声。
过了半个时辰,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了,刘公公才蹑手蹑脚地进去,在贤妃白花花的屁股上拧了一把。贤妃轻哼一声,没敢大叫。贤妃对着他说了两个字,嘴巴动了一下,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刘公公根据口型推断,那两个字是讨厌。贤妃的屁股,刘公公已不是第一次玩,确实不错,赞不绝口。
第二天,皇上走后,贤妃在房间里发现了让小丫鬟送去的小盒子,是刘公公昨天晚上还回来的。她把盒子打开,夜明珠和一千两银票都在。她把银票拿出来,仔细端详着。
小丫鬟问,主子,银票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贤妃说,数额没错,但不是我让你送去的那张。小丫鬟问,刘公公换了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又送回来了?贤妃说,正是。小丫鬟说,那他到底什么意思呀?这钱他算收了,还是没收呢?贤妃说,是收了,但也没收。他收了我的钱,帮我办了事,然后他又给了我钱。
小丫鬟不明就里,摇着头出去了。其实,她并不知道贤妃跟刘公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丫鬟出去之后,贤妃才撅着嘴巴嘟囔了起来,讨厌,摸一下屁股给一千两,把我当成什么了,哼!
7.
后宫妃嫔多半都与刘公公关系暧昧,难以说清。除了互相利用之外,也有尊重他、追随他、恐惧他和有求于他的人。
前朝派系林立,皇上东拉西打,一会儿东风压倒西风,一会儿西风压倒东风,你方唱罢我登场,瞬息万变,一时分不出高下,而后宫却很明确,是皇家的,也是刘家的。那些攀不到皇上的人,都想攀上刘公公的高枝。
二小姐的日子并不好过,十年过去了,依然只是吴答应。吴答应,无答应。丫鬟觉得她的名字可能不太吉利,所以一直没有得到皇上的恩宠。没有皇上的恩宠,便无法在这深宫之内生存,内务府不但克扣月银,每次领的东西也总是缺这少那,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吴答应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不求恩宠,只求夹缝中求存。可是,这一次她也挺不住了,内务府克扣了冬天取暖的炭,她们已是省了又省,火盆还是熄灭了。皇上永远都不会来的地方,不需要炭火。
吴答应给了丫鬟一点银子,让她去内务府打点一下,看看能不能再领些炭回来。丫鬟说,小主,早就打点过了,我们现在的待遇已是每月打点之后的结果,没有皇上的恩宠,我们那点银子换不来多少炭的。就算不为了争宠,您也要为自己在这后宫里的生活考虑考虑呀。
吴答应把双手伸到火盆上,想借着最后的余温暖暖手。可是,火盆早就熄灭了。丫鬟说,小主,再这样下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搏一下试试,万一有条生路呢?
吴答应点了点头,把所有银钱首饰珠宝全都放到了一个木盒里,交给了丫鬟。吴答应说,务必亲手交给刘公公,请他安排我侍寝。丫鬟点了点头,眼里含着泪水。
刘公公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丫鬟没能见到刘公公,门口值守的小太监说刘公公正在休息,看了一眼她木盒里的东西,便让她回去了。吴答应叹了一口气,心中最后的火也跟火盆里的一样,熄灭了。
天光大亮,屋子里黯淡了下来。
在刘公公得势之后,他曾问过吴答应的情况。小太监说,没有什么异常情况,老祖宗,后宫那点事您是知道的。刘公公明白他的意思,未到皇上恩宠,难以在后宫立足。他点了点头。小太监忙问刘公公的意思是什么,要不要平日里多照顾一点。刘公公说,不必。小太监一想,不让照顾,又问了情况,那就是有仇呗,又问要不要多教她们点规矩。刘公公说,也不必。小太监迷糊了,没有恩,也没有仇,还问得很仔细,这是几个意思?刘公公说,一切如常。小太监点了点头,说,明白。
宫中的一切如常,最是无常。
刘公公本想去见一见吴答应,可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六子,他从小六子变成刘公公,得到了很多东西,也失去了很多东西,有的东西丢在了吴府门口,有的东西丢在了城门口,有的东西丢在了宫门口。想来,吴答应也已不是当年的二小姐。
刘公公又梦到了二小姐,她骑在枣红色的小马上,披着白色的袍子,从远处向他飞奔而来。少女挥舞着马鞭,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马蹄踏着新泥,溅起一段又一段往事。
梦醒了。小太监进屋服侍,将刘公公休息期间吴答应的丫鬟来过等事一一禀报。刘公公的眼睛里闪出了光,他让小太监帮他更衣,要去吴答应的住处。
刘公公对着铜镜正了正自己的官帽。他迈着大步走出去,要把自己曾经丢掉的东西全都拿回来。
8.
到了吴答应的住处,无人通传,刘公公径自推门进去。他当众给了吴答应的贴身丫鬟两个耳光,说,想在这后宫之中好好活着,第一条就是安分守己,知道自己的本分,不做非分之想。你可记住了?
丫鬟一手捂着脸,含着眼泪点了点头。刘公公说,这句话是老奴赏你的,这两巴掌是给你点记性,让你到老都别把这赏赐忘了,如果你也能活到老的话。
吴答应深居简出,少与人来往,她在宫中认识的人不多,但还是从穿着和气势上一眼认出了刘公公,刘大总管。她觉得此人似曾相识,电光石火之间几乎喊了出来:小六……不,六……刘公公……
刘公公没有正眼看她,对着丫鬟说,吴答应,后宫争宠之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若是让万岁爷知道了,怕是老奴也不好解释。这个小丫鬟性命不保不说,您恐怕要受牵连。此处虽多有不便,但是好过冷宫,胜过辛者库。
丫鬟听到性命不保几个字,瞬间慌了神,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刘公公背过身去,没有看她们。他好像在自言自语,又好像是说给其中某个人听的,只是除了他自己之外,谁都没有听懂:曾经,我以为自己一无所有,后来才知道,自己还可以失去更多。守住本分或许无法得到,但也不会失去。没有人能够真正拥有,那些看似得到的东西,不过是我们拿自己另外一些东西交换的罢了。到底哪个更宝贵一些呢?只有天知道。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曾经在大雪中拼命叩开吴府的大门,为求一条活路,他走了进去,把自由丢在了门外;他拼命想进入京城,他走了进去,把朋友丢在了门外;他拼命想进入皇宫,他走了进去,把男人的尊严丢在了门外。现在,他要把门外的东西捡回来。
他向门外走着,吴答应跑过去,跪在地上,紧紧地抱住刘公公的腿,央求道,求六爷给条生路。
吴答应四肢着地,跪在地上,刘公公顺势骑在她的身上。他说,圣上日理万机,不可再扰他心烦,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老奴便可做主。吴答应的眼中含着泪,双手撑着地,不停地颤抖。
刘公公说,从今天起,你是我的人,这后宫我罩着你。
刘公公走了,别的什么都没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故意打了一个喷嚏,紧了紧身上的披风。半个时辰之后,内务府送了两个火盆,还有足够两个冬天用的炭。
据说,那天有一个小太监因为克扣吴答应的炭挨了板子。此事正史并未记载,当然野史也没有,没人会关心一个小太监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人们记住的总是历史的宏大叙事和大人物的儿女情长。
宫里人都记得,那天万岁爷没有宠幸任何一位妃嫔,千岁爷却骑了一个答应。
刘公公还是跟后宫妃嫔暧昧不清,收贤妃的小礼物,偷偷拧她的大屁股。他每天在宫中四处奔走,不辞辛劳,替皇上分忧,为苍生祈福。这天下最忙的人是皇上,第二忙的便是刘公公。不过再忙,他都会抽空去吴答应那里待一会儿。
三个火盆,炽热的炭火,吴答应的屋里温暖如春。
二小姐帮小六子宽衣解带,刘公公将吴答应衣服扒光。他高高地站在枣红色的床榻上,赤裸着身体。她只披着一层白色的薄纱,曼妙身姿若隐若现。她四肢着地,跪在他的胯下,扬起脸,伸出舌头,却不知道该舔些什么。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雄姿英发,比全天下男人都伟岸,因为胯下的女人比自己还要下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