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是凌晨四点多过世的。
当我从城里赶回家，已是上午九点多钟，祖母盖着一身白布，安静地躺在客堂间。我轻轻地走到她身边，安静地坐下来。痛哭之中的姑妈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又埋怨似地大声哭起来。姑妈肯定是在埋怨我，因为我在城里工作，没有把祖母照顾好。
我正在低头自责的时候，二叔走了过来，“小金，刚来啊！”
我看着二叔红肿的眼睛，惭愧地说：“二叔，昨晚是您守的夜吧？”
“是啊！四点不到，你奶奶就张着嘴巴吐黄水了，吐得满地都是，一包纸巾也用完了。等你姑妈、姑父赶到时，人已经没了。”
父亲是一个言语不多的人，外人看起来是比较冷漠的那种。此时，他脸上确实看不出一点悲伤，只是超乎常人的镇定。在他四个兄弟姐妹中他是老大，不管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总是表现出超乎常人的镇定。此时，他在拆床，拆祖母的床。那是一张民国式样的雕花大木床，历经六十多载却依然繁花富丽。床里的新娘原本不是祖母。
那时，祖父新婚后数月，新娘嫌他家里穷就逃走了。于是，太爷爷就给爷爷又娶了一门亲，这门亲便是祖母。祖母来到祖父的家，所有的家具都是原来的新娘留下来的。因为这件事情，祖母怨了祖父一辈子，两个人的感情也一直在争吵中度过。如果真的有天堂，希望他们两个从此和睦。
一瞬间，祖母房间的老家具都被搬空。亲戚们，邻居们纷纷赶来。有的充满诚意地跪拜，有的虚情假意地大哭。邻里的一位郭奶奶，大哭几声完毕后，就坐下来敲木鱼、念经。一边叠一边看着祖母的照片说：“我跟她说过，把照片放大会死的，她还不相信，今年刚把照片放大，人就走了。”
郭奶奶的木鱼敲得很响，却是边聊天边念经，如果真的有佛祖的话，请问西天的佛祖，您是否接受如此不虔诚的对灵魂的超度？佛祖的答案一定是否定。
邻里的李奶奶给祖母上完香就坐下来叠纸钱。李奶奶与祖母同岁，正好八十，身体却很强健。她一坐下来就与村里其她老奶奶叨唠个没完，折纸钱是还要念经的，然而，她折的元宝所念的经全是她那些毫不在意的闲话。
这一天，应该是我们家所有的亲戚和邻里都来了。木鱼声、念经声、哭喊声、闲聊声、麻将声、炒菜声混成一片。我想，祖母的亡灵能安息吗？有多少人是带着虔诚的、怜悯的心来纪念死者的？我不知道。
大火烧起来了，烧起了纸钱、元宝。也拿出了祖母生前的衣裳来烧。
村里的习俗是要将死者的随身之物都烧给她的。妈妈捧着祖母的一包衣服，其中一件露在外面。其中一件是我前年刚给祖母买的，祖母穿着这件衣服给村里的人看，说孙女经常给自己买衣服，买吃的，孙女是对她最好的人。我想起祖母穿着这件衣服笑容满面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我知道，祖母是不计较吃穿的，她感怀的是我对她的真情与爱。
这包衣服里的十件就有九件是我买的，但愿这大火能将这些心爱之物带给祖母。随即，妈妈又拎出祖母生前经常坐的竹椅，用力一扔，便扔进了大火中。我奋力阻止，也无法挽回。
站在一旁的村里的奶奶们却议论起来，“这个媳妇对她该有多恨啊！连她坐过的椅子都要烧啊！”
多么刺耳的议论啊！这婆媳几十年的恩怨竟被旁人几句冷言冷语讲得淋漓尽致。
阿婆说，“亲戚不能断啊！不然，死的时候孤孤单单，多寂寞！”
我却要说，葬礼，只需要心爱的人送一程就好，闲人莫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