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的感觉,就像是刚从炼狱中走出来。太惨烈了。
一直到现在,内心还隐隐感觉到钝痛。
其实一开始看到新闻报道时,只以为是借着作者自杀的噱头在炒作,是在消费校园性侵这一话题。作者也才28岁,写这本书时估计更年轻,就更觉得是个普通的故事,普通地被讲述,因而在生前没有受到大的关注。直到在公众号上看到止庵先生都在推荐,才心动了一下,找出来看。
好在没错过。就像太多的娱乐新闻会抹杀一个演员真正的能力,这本书的话题性也掩盖了它文学的光芒。
许多人诟病书中的譬喻太多,我只觉得有些生涩难懂,并不反感。我因此想象到作者是一个怎样的人,父母严格的教条管不了她天空海阔的内心世界,她一定是敏感多情的,又有一颗慈悲心,她安静地做着现实世界的旁观者,乐于在观察之后捏造自己的想象——这是她可以做的最不受管教的活动了吧。
尽管有些重复用词稍显稚嫩,整篇下来却又充满少女的灵动。完全没有打磨感,只不过是用一个吐字机,把作者脑海里对空荡荡的世界说的话一一复刻下来罢了。我喜欢她写下这些文字就像说话那么随心所欲的样子,于是她的一切情感都全然暴露给你,那么丰满,容不得忽视。
林奕含和房思琪的身影重叠到一起。读这本书,不像是读小说,倒像是读日记,像是在造访一个女孩的内心世界。这个女孩不遥远也不神圣,她就是班里那个语文学得好的女同学。
你可以在这里看到她的悲痛,她渴望的救赎,她的自我安慰,和自我放逐。
用不着说是真实故事改编,谁都能看得到房思琪背后林奕含的影子。哪有人可以把未曾真实存在的感情描写得那么深切?元宵慈善会大概就是作者真实的童年,钱老先生老太太是她某个讨厌的邻居,伊纹遭受的家暴不是她听到的新闻就是有所目睹……那个从小到大都不能自由表达的林奕含,终于自由地写下了她被封闭的世界。
很难用严苛的眼光去批判它,它不是文学匠人精心打造的巨作,只是无数黑夜裹挟出来的一颗白珍珠,珍珠在少女被撕裂的体内。少女早早凸显的灵性为它镀上了一层纯白的光芒。
毛毛。我想说毛毛。他太美好了,像是无边的黑暗中,唯一的一小撮光亮。
书里面,告白的情话大致有三种,一种是男同学递来的纸条、情书,一种是李国华说出来的诱骗之词,还有一种就是毛毛对伊纹的心理活动。第一种,大多是抄写,以思琪的文学素养看不上,但也觉得这份感情真挚美好;第二种,是一个国文老师,为了玩恋爱的游戏,编出来的情话。思琪信任文学便也相信了它的诗意,后来她说,文学都是巧言令色,所谓诗意其实也粗鄙;只有毛毛,作者借他之口,写下的眷恋,真的是太美丽了。
可以说,作者把所有对美好的期待都寄托在了毛毛身上。那样一个温暖如春的男人,他爱你种种,爱你吃香草蛋糕时说“我喜欢永永远远的东西”,爱你看不同电影要配不同点心,就连把房间摆弄得乱糟糟,他也觉得甚是可爱。他是那么爱你,就算说着“我是真的爱你,但我也不是无私的人”这样像是生气的话,也还是买了两人份的晚餐回来。
他折服于你的美丽,却不放纵自己的占有欲,说喜欢你娇喘微微这样玷污文学的话。他会接纳你的伤痕,认可你的善良,让你的自尊心还有处可容。这样的人,他还可以拯救自己,拯救文学。
作者捏造了他,用自己的渴望赋予他生命,整篇小说只有到他这里才明媚起来。可是,作者又太隐忍了。她把毛毛安排给了伊纹,让房思琪发疯,最后他也不知所终。也许,疯就是林奕含苦思冥想出来的唯一出路,用这样决绝的方式抵抗世界的恶意——你再也不能伤害我了,我已经没有文学了。
房思琪再也说不出“让莎士比亚擦干你的眼泪”这样的话,她只能够剥开香蕉,安静地吃完它。
大人们说思琪是读书多了才疯的。他们大概没有说错吧。
她沉浸在文学编造的虚假世界里,迷恋着畸形的痛苦,麻痹自己——是爱情啊。这是李国华的最卑劣之处。他比英文老师、物理老师、XX老师都卑劣太多太多。为什么校园性侵比社会上的性侵案更难得到控制?在校园里,受侵害的往往不只是稚嫩的身体,还有稚嫩的思想。
就连追星,都难免被偶像的言语、行为改变,一个广受崇拜的老师,要来塑造你的思想,实在是太方便又太容易了。——是刘怡婷喜欢的老师呢,老师是好人吧,老师说的是对的,我爱老师。
善良的人总是最先被推下深渊的那一个。这该死的病态的美德,让房思琪注定沦陷其中。
当李国华有意利用了房思琪对文学的感知能力(文中,李甚至说,像思琪这样的人,就需要一段畸恋来触发灵感),借恋爱游戏行苟且之事,吸食她的痛苦排泄快感,不正是实现了林奕含所说,文学的欺骗性。
我们最好安然无恙地长大,而这个世界上总有人没有。我们不过是幸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