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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过河,到对岸去。
至于谁叫我去的,我不确定;至于去干什么,我也不确定;至于怎么去,我同样不十分确定。
走着走着我就来到了桥堍。那是一座木制的旧桥,旁边没有护栏,它极不稳固地立在那里,好像从来都没有人走过一样。和我一起到的是一个女人,她提着一个小篮子,热心地问我要到哪里去,是否要和她一起过桥。我犹豫了,不知道是否要过桥,看见她要过去,我也想去了,没准对面会有不错的风景。我踏上了桥面,然后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河水一下子涨高了,湍急的河水在我的眼珠里翻来翻去,我急忙跑回刚才所站的地方,慌张的心这时才平稳下来。
这时女人伸出了手,他跟我说,来吧,牵着我的手就不害怕了。于是我牵着女人温暖的手再次踏上了桥面,然而这一次当我们走到一半的时候,桥面开始轰隆隆地震响起来了,河水上涨,桥体摇晃,我的脑袋一阵眩晕。这时桥面开始撕裂了,从那头直直地撕裂到我这头,整座旧桥仿佛被一种灰色所笼罩。右侧的桥身全部坍塌入河水中,我立马转身跑去,蹬着最后一块脆弱的桥面回到了这头。我的身体打着冷战,汗珠这时才反应过来,他们纷纷从额头与两鬓冒出。
此时我回过头看去,发现旧桥已经坍塌了一半,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状态。可女人依然视若无睹地向前走去,仿佛这座桥并没有塌陷而是我看错了,于是我张开嗓门大喊道:
“哎——危险!——等等我……”
可女人依然向前走去,她走完了最后一段后才转过脸来,向我露出了一个笑容,于是就转身离去。我站在对面不知所措,这时候风吹着柳树,将它们的柳枝纠缠在一起,柳叶啪啪地响,这些柳枝越缠越紧,越缠越乱。我开始没主意了。我抬头看了看天,是那样晴朗,然后再看了看河水,河水最多淹没到我的小腿膝盖上面一点,我想。于是我倍感信心地卷起了裤脚,准备蹚水过去。
我已经下到水中了,初春的河水还有些冰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从一下水开始,我就坚信春天的冰雪已经融化了,这里的河水应该是温暖的,然后我的双脚就真的感受到了一阵温暖。我蹚着这阵温暖过河,瞬间没那么害怕了。
这时河对面突然有几个人探出头来,然后他们开始问东问西的了,一个男人首先开口说:
“嘿,你一个人在那里干什么?哦,我知道了,你是下水摸鱼的吧?”
我说:“我不是下水摸鱼的,我是要到河对岸去。”
他说:“那里有桥你为什么不走?”
我说:“桥塌了,没法走,只好蹚过去。”
他疑惑地说:“桥就好好的立在那里,哪里坏了?”
这个人莫不是眼睛有毛病?我不想和他东拉西扯,一心只想过河,所以没再接他的话。
突然一块石子飞到了我的面前,水花溅到我的脸上。
“嘿,那里有鱼,你怎么不往那里去?”
“是谁?你是不是有毛病?!”
我猛然抬起头,看到是另外一个人玩笑地扔着石子。他着急地瞄准鱼群游去的方向抛着石子,然后着急地说:
“那里有鱼,那里有鱼,你往那里去啊!”
我朝他大喊:“别扔了,我不是要抓鱼,我要到对面去!”
可他仍然不管不顾地扔着小石子。一个提着塑料袋的女人走了过来,她问他们那孩子怎么了,周围的人都说那孩子太贪玩了,这才刚到春天就下河捉鱼呐。然后她大喊了一声:“别捉鱼了,回去吧,会感冒的。”
我跟他说我不是要捉鱼,我只是要到对面去,她说:
“那你下次再到对岸来吧,别捉鱼了。”
于是我没有回答了,我跟他们说不清。我现在不想到他们那边去了,我沿着河水顺流而下蹚去,然后那个提着塑料袋的女人也摇摇头离开了。
我顺着河道往下游走去,左手拎着拖鞋,右手保持平衡,松软的泥沙包裹着我的脚掌,一股推力让我感觉到很轻松。这时河水已经淹没到了我的小腹,或者是更多,然而我却一点也不害怕。
河水将我带到了一座船石上。这座船石不大,上面长满了芦苇以及各种杂草,有些地方铺着苔藓,船石中间有两处凹下去,里面蓄有水,水里有鱼。
它们应该是被暴涨的河水冲到小坑里来的,我捧着一条鱼,它不激动,也不反抗。我将它们一一放回河中,它们在我的小腿边绕来绕去,痒痒的。此时阳光照在河面上,一颗一颗,摇来摇去,像浮动着金子。
这座船石在我的眼里像一座岛屿,它弥补了我微不足道的梦想,我甚至想在上面建造一座城堡。虽然它四周生杂草,小得可怜,但我已经开始幻想我在城堡里啜茶的场景了,我开始幻想在上面做着的任何事。河水不会再暴涨,太阳也不会落山。——此时白鹭飞过来立在上面,它收紧双翅,单立着一条腿,眼睛微张,我想摸摸它的羽毛,但我的靠近惊动了它,它张开双翅扑扑向远处飞去了。
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随即掀开一块石头,石下赫然出现一只手掌大的螃蟹。它惊讶地竖起眼睛,举着钳子望向我,一边夹着河鱼的鱼尾,一边从嘴里冒出了许多小泡泡。我的手伸了过去,它挑衅的右钳子这时发动了进攻,我急忙缩回手将石头盖了回去,这才匆忙结束了这场战争。
随着留在船石上的时间越长,我越发现这里有着各种各样的弊病。当时我穿着短袖短裤行走在船石上,那里茂密的芦苇青翠欲滴,无害地各自垂下了它们的身体,随着风儿自由地摇曳着。我穿行在它们之间,被它们看似无害的摇曳所割伤,他们的花粉令我奇痒无比,我看到被割伤的部位渐渐地结上了痂,于是我学会了躲避它们;但当我再次被他们自由的摇曳所吸引时,我就又一次被深深浅浅地割伤。
在这上面总有一种体型比家蚊小,并黑白相间的蚊子觊觎着我的血液,它们极其有耐心地在我身旁试探性的飞来飞去,既小心又谨慎,从不发出一丝嗡嗡声。我知道这种蚊子是蚊子中最恶毒的,以最轻的姿势落在我的身上,冷不丁地什么部位突然就肿起来一个硕大无比的包。我挥舞手臂去驱赶,可越是驱赶就越是多。它们目标一致,极其“团结”。一群飞走了,另外一群又飞过来;手臂上的驱赶完了,脚边的已经顾不过来了。这让我真切地感受到恶的“团结”是多么地可怕。我想骂它们,可我们根本就不是一类物种,它们没有耳朵,我的辱骂显示不出一点威力,只会随风飘去;假设有耳朵呢,难道要讲道理吗?我苦笑着摇摇头,我的道理只会是对牛弹琴。它们的口器就是为了吸食血液而生的。
我急中生智,用湿泥土涂满了自己的身体的每一处,终于让恶毒的蚊子们无机可乘。我抱着双腿孤独地,静静地等待着太阳缓缓西沉。日落很美。那么,接下来呢?这里没有可以供我居住睡觉的房子,也没有食物果腹,更没有火来供我取暖,虽说有河,河水可以喝吗?我看到看似清澈的河水边蛆虫在缓慢地蠕动;河水里一些癞蛤蟆正呱呱地跳上岸躲在草丛边,双眼无神地重复着它们的单调的曲子;光亮的缎子被抹匀,黑夜无声无息地来到了。
这一切都不禁令我失望。
我正思索去哪里的时候,螃蟹正在虎视眈眈地举着钳子盯着我,虽说我不怕它,但我也不想伤害它。此时,先前那只白鹭又飞回来了。我记得它,它的翅膀上散落着些许斑点是别的白鹭没有的。它轻盈地绕过了我,我能感受到他拍打翅膀时所带起的气流——那是一个充满力量的身体。它长啼,朝着太阳落山的方向飞去了。
于是,我终于起身打算离开,我回望了周围一眼,其实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于是我的双脚又触碰到河水,河水蓄积了一天的热量还是温热的,我顺着河流继续往下走去,来到一处地势较低的岸边,终于上了岸。我来在岸边,正左右思忖着要往哪里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了悠悠的埙声……
埙声是从山顶上发出来的,那里可以看到许多陡峭的崖壁,埙空灵而婉转的声音在崖壁间回荡,悠悠的一丝,飘飘然入了我的耳朵。我拾级而上,踩着石头——这来自亿万年前岩浆喷射而凝固造就的,而后又被涉足踩踏打磨得接近光滑的石阶;这无视风雨击打仍旧我行我素粗糙的石阶——每一段都不尽相同。我踩在它们上面时便想到了生命,生命这个神秘又神奇的东西。现在我又涉着石阶,我幸运自己身上什么都没有携带。
埙声慢慢地接近了。这一带的竹林被风吹得窸窣,里面有重叠的蝉声,听到蝉声时也就听到了凉爽。这个时候,一股泥土的气息向我扑面而来。
我注意到埙声对面的山石里立着一些巨大的石像,一些已经破损,有失去了头颅的,也有失去整个手臂的。雕像的身上长满了杂草和苔藓,大部分地方已经发黑了,但神韵犹存。
这些雕像令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失去了一个健全的智力,但他却比石像幸运,他有一个健全的身体和一个健全的心灵。
我一直觉得我是从很小的时候就被父亲抱养回了家,只不过我那时候还不知道,直到大点的时候我才开始怀疑。但是我的伯伯们也不说实话,他们对我的问题总是敷衍了事,他们说你就是你父亲的孩子,之后就不了了之了。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还穿着一件破烂肮脏的短袖,一件肥大而皱巴巴的军绿色裤子。他给玉米浇水施肥的时候,我就在他旁边捉昆虫,跟着鸭子屁股后头跑,学着它们左摇右摆,或者是按着鼻子发出哼哼声。我的父亲从不嫌我烦,他会很耐心地看着我玩,还时不时地发出憨笑。但他却从不允许我爬树或踩水坑,每当我爬到树上去的时候,他总会着急地转圈,并一直叫我下来。有一次,我和一个比我大一些的孩子觉得这很好玩,就故意呆在树上不下来,父亲找不到我了就着急地转圈,我们在树上大喊了一声,他终于找到我了。他望着我,喊着我的小名,并不断哀求道,下来吧!下来吧!随后他的眼泪和鼻涕一同流了下来,模糊了他那张充满生活痕迹的脸。然后我也哭了。我的父亲从不流泪,我不记得当时我到底在树上待了多久,但那一次的场景却总是历历在目,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他也不允许我踩水坑,因为那样衣服和裤子就会肮脏,他不愿看到我变成一个脏小孩,他的身上永远是肮里肮脏的,但我的身上却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
每当我在路口等待着我父亲回家的时候,我就堆沙子解闷,然后在那些互相交叉与重复的车辙中听见了父亲三轮车靠近的声音。脏兮兮的他下了车,我说:“你回来啦。”而后,他用他那双粗糙而厚实的手掌抚摸我小小的手,抹去上面的沙砾之后,他从口袋中掏出了糖果放在我的手中——那是他用工头给他的香烟换来的,我的父亲从不酗酒抽烟。而后,我们坐上了三轮车。
那些年,我一直听着亲切的三轮车声开在干燥的沙土或潮湿的泥辙上,我的父亲就坐在我的旁边,我看到一些汗还挂在他的额边,他的脸颊红扑扑的,坚硬的胡茬长在厚厚的唇上与下巴。他的嘴角永远是微笑,我坐在他的身旁,有时看他,有时拉着他的衣服角,有时目视前方。我的父亲在我身旁专心地开着车,而我就靠在他渍满汗水的衣服上,什么也不想。
以后几年,我长大了,但还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我的父亲对我很好,他从不曾亏待过我,我也从不曾把他当做一个智力有缺陷的人来看待。当我最后一次问他我的身世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看到他对我吃吃的憨笑时我忍不住也笑了。
从那时起,我就再没问过我的身世。
他的埙吹完了,我也回过神来。他背着轻盈的背包不知道从哪里来——我不问——也不知要到哪里去。他只不过停下来,吹了一曲,从背包里掏出了相机,相机的快门声一响,这些石像很快就被记录了下来。我能感觉到,很多年前我就已经认识它们,如今它们依然平静地立在那里——很多事情它们同样不问。他背上背包即将出发,走之前他看了我一眼,而我却记不起他的眼睛。
我下了山,碰到一个船夫,他让我上了他的船。他个子不高,经常呆在船上已经有了罗圈腿。他手中的船桨发出了“欸乃”,“欸乃”的声音,这个时候太阳正好停在山凹,天幕是橘红色的,我就在船夫的摆渡声中来到了一座规模很小的坟场。
我下了船,踏进了坟场,这里大小一致的墓碑上很多都是空的,我就知道了这下面很多都是没有骨灰的。直到我走到最后一排,那里种着一排柏树,其中一颗柏树伸出的手臂拦住了我,我拉起柏树枝,却无意转到前头,上头刻着的是一位老妇人的名字。他的柏枝牵在我的手腕上,柏子随风摇动,那是她的思念。她说她好久都没有见到有人经过了,我抚摸柏叶,像抚摸她苍老而满是皱纹的双手一样,之后我就在柏前看到了这个老妇人生前最后那几年的景像。
她是一个街道的环卫工人,住在低矮的水泥平房里,和另外一个貌似是他儿媳妇的人生活在一起,他们除了每个月微薄的工资,另外就是靠拾捡塑料瓶子和泡沫为生。至于我能想起她应该是源于某种无意识的记忆。
我时常看见她那辆破旧又肮脏的婴儿车,婴儿车把手边挂着一个巨大的布袋——那是她用来收集塑料瓶子的——他不说话,很耐心地把一切收拾得整整齐齐,包括她收集来的瓶子、一摞一摞的废纸,还有那些扎紧的泡沫板。忙活完,我看到她驮着身子,用一只边沿露出铁锈的搪瓷盆打水,用黑黝黝的布擦脸;而后一边坐在台阶上,一边吸溜着手中的稀饭,看夕阳缓缓落下,然后她才拿起身旁的碗筷,缓慢地走进屋里……
令他真正感到老去的是一群顽劣的孩子对他的无动于衷。那天下午,一群孩子拿着打火机,在她的房子旁边转来转去——那是一个背靠山的鸡舍,那里没有养鸡,堆满了泡沫和纸壳。他们点燃了纸壳的一部分,不过很快被她用竹扫把打灭了。随后她要驱赶那些孩子了,以往,他可以像轰小鸡那样轻松地赶走他们,但这次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赶走他们了,他们在她身旁哄笑,她无能为力。这时候他才感觉自己是真的老了,那些孩子觉得没趣,于是跑到别的地方去玩。
最后一个场景是老人正在晒谷子,她展开一堆谷子,令它们发霉的部分充分沐浴到阳光。而她坐在小凳子上晒太阳,看着一只,两只,三只麻雀飞了过来。她对每一只麻雀都熟悉无比,以往她会毫不犹豫地赶走它们,但这次她却久久地看着,默许了它们的行为。她经常像这样,或是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或是坐在自己的小木凳子上——如今他已经不干环卫工了,但她却经常拾捡瓶子,这是他多年来一直保留的一个习惯——有时会想起水仙花、茶叶的香气,但有时候会想到电视机里模糊的雪花。这时,她想到当时那群孩子们,她不怪他们,他们还不知世事,懵懂同她一样弱小,她甚至喜欢他们,这不需要什么理由。此时,一只橘猫从短墙边跳下来,阳光把它的毛色照得金灿灿的,它平静地接受了老茧的抚摸。这只猫在生命的最后几个月生下了一窝猫仔,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接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也许她还有别的一些记忆,但也许这些就是她最后几年的全部了。
我感受到她旁边的柏树,甚至是周围的树木里都隐藏着一个人的灵魂,于是,我找到了我的,还有很多人的。这没什么可怕的,无非就是告诉我们人就是一颗树罢了。这时我的幻觉占据了主体,我看到我爱的人一一都变成树,我看见一棵棵树变成了我爱的人,是那样真实可触!
我告别了柏,乘上了船夫的小舟,顺着河道慢慢往下游流去,渔船划着划着划进了更宽广的河面……我下了船,此时起了雾,我在那些交叉无法的道路上重复一个原点,我惊慌失措,而星光却像无数睁不开的眼睛一样低垂沉默不语。我筋疲力尽地坐下了。此时,我又听到了父亲呼喊我的声音从山脉那头传来……此时,云雾飘去,阳光渐升……
此时,我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