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挂钟的铜摆第七次切开暮色时,八仙桌上的炖鱼刚好收汁。二姑端出祖传的青花海碗,碗沿磕痕里还嵌着1987年全家福的釉光——那年父亲尚能用胡茬扎哭我,如今他的银发正与碗中腾起的热汽竞速变白。
厨房传来蒜臼捣响的鼓点,表弟媳在案板上剁出的葱花雪,纷纷扬扬落进旧时光。那口炖过四代人年关的铸铁锅,正把三十年前的柴火香逼进莲藕孔隙,煤气管道的咝咝声里,恍惚混着灶膛里玉米秸的噼啪。
三舅爷带来的自酿米酒启封时,软木塞弹出的弧线,惊醒了五斗柜顶的座钟。酒液注入酒盅的潺潺声,与二十年前井台打水的轱辘声重叠。表姐涂着晶钻甲片的手捏起酒盅,忽然与童年抓羊拐骨的稚嫩指节重合,在玻璃转盘上投下双重曝光的光影。
老相册在茶几上自动翻页。1999年春节联欢晚会的背景音里,我们曾挤在炕头分食的冻梨,此刻化作侄女手机屏幕上的像素蛋糕。姑父的假牙泡在茶水杯里,与窗台腌糖蒜的玻璃罐相映成趣——岁月总爱把沧桑与甜蜜并置展览。
阳台飘来表叔的旱烟味,混着晾晒的陈皮香,在纱窗滤网织出怀旧的经纬。表哥教儿子玩我们儿时的翻花绳,尼龙绳却在短视频世代的手指间打结,像极了家族谱系里那些被时代冲淡的称谓。
母亲忽然翻出我初中获奖的作文本,泛黄纸页上的红圈圈,正与火锅里翻滚的枸杞共振。小外甥女用筷子蘸着麻酱,在餐巾纸上画出比所有AI绘画更生动的全家福——太姥姥的皱纹化作年轮,表弟的婚戒变成涟漪,而每个人嘴角的酱汁,都是血脉相连的戳记。
散席时月光已为剩菜镀上银膜。我蹲在井台刷洗那摞青花碗,发现碗底的窑变纹路竟与老宅梁木的裂痕同源。二婶把炸丸子装进乐扣盒的动作,与三十年前祖母用报纸包油饼的手势完美复刻,连油渍渗透纤维的轨迹都如出一辙。
蟋蟀在墙根缝补秋声。醉倒的三叔父忽然哼起《朝阳沟》,跑调的豫剧穿过晾晒的玉米串,惊起瓦檐下打盹的麻雀。那些被房贷车贷碾碎的温情,此刻正在晾衣绳上随风起舞,与褪色的婴儿尿布共谱安眠曲。 今夜特意留下半碗鱼汤。当冰箱照明灯熄灭时,凝固的油花会封存此刻的喧闹。你看老挂钟的钟摆永远在切割时间,而我们用团圆饭的香气,把分秒粘合成不会风化的琥珀。 让每粒米都裹着祖辈手温下咽。当青花碗再次盛满明月时,愿檐下的燕巢仍有新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