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他小时候从没玩过“跳房子”,母亲笑,“那我玩过,现在就带你跳一个。”显然,母亲的弹跳力比父亲要好很多,“我第一次见到你妈,她扎两条大辫子,胖乎乎的,和人说话先笑,特好看。”父亲牵着母亲,认真地跳了一会。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母亲和父亲一同被修京广复线的铁路单位招工到了衡阳工地,“每天工作都很累,半个月休息一天,湖南同乡就会聚一聚,你爸话不多,任谁喊他搭把手干个活都可以,这一点一辈子都没有变,唯一变的就是年纪大了,模样变老了。”母亲看了父亲一眼,笑着说。
父亲年轻时长得一表人才,工作努力,人缘也好。但就是家里条件太差,眼看着同乡们渐渐成双成对,他愈发落单。父亲就把使不完的力气都用在打铁上,经他手打制的铁锹洋镐扒锔钉,工班里的工人都说“好使”。一个暑天,年轻的父亲累倒了,“那时候卫生条件差,队上有一个人得了肝炎,很多人都会被传染。我是最后那个。”“什么最后那个?主要还是身体底子好,硬扛到了最后病倒呢。”母亲接过了父亲的话。
母亲和父亲并不在同一个工程队,她在洗罐站挖土方。又一次同乡聚会,她没有见到父亲,“你问他啊,住院去了。肝炎。”同乡说着,突然停顿了,看着母亲,又说:“要不,你代表我们去探望一下。”母亲的面颊顿时绯红,她觉得自己的心思似乎被同乡们看穿了。不过,母亲向来也不怯场,轻轻说,“那也行。”
“我是真没想到你妈会来看我,还带了两瓶梨子罐头,那相当于现在的人参一样金贵。”父亲乐呵呵地说。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的他,见到母亲,心情大好,两个人说了说话,全是队上的情况。傍晚,母亲要归队了,父亲送她到医院门口,看着她的背影越走越远,忽然想起来,还没跟母亲说谢谢。
“要说谢谢,那还是我说合适些。这辈子你爸照顾我多很多。”母亲面对我的镜头,很自然地依偎在父亲身边。一天,她正在挖边坡,一个身影挡住了她头顶的太阳。“我出院了,先来看看你。”父亲放下手提包,从路基上跳下来,二话不说,拿起洋镐就干活。“你妈不嫌弃你奶奶家穷,也不嫌弃我得过肝炎,我没有道理不好好对她,是吧?”父亲回头,冲母亲笑。
四年后,母亲和父亲结婚了。他们跟着单位修铁路,辗转南北,吃了很多苦,也收获了许多乐。“你爸家兄弟姐妹多,负担重,所以,每年往家里寄钱会比给你外婆家多一点,直到你们姐弟仨寄养在外婆家。”母亲和父亲两个人都是一级工,每月32.64元的工资一拿8年,“后来国家政策越来越好,单位效益也跟着好起来,我和你爸从皖赣线祁门搬到九江修大沙线的第二年,才算翻了身,家里没再有外债。”母亲说。
“你妈现在跟你说得轻巧,实际上是吃了太多苦,都习惯了。”父亲弹了弹母亲肩头的衣领。单位几番改制,锻工房关闭了,打得一手好铁的父亲面临着转岗的选择,他干了一段时间的生活管理员,这边刚坚持原则把不能办的事拒绝了,那边拿着“条子”又来特事特办。三五次下来,他和母亲商量:“心累。不如去工地挣点力气钱。”“只要你工作开心就行。”母亲倒也不勉强,她懂得父亲的秉性。父亲后来干过领工员、队长,及至退休。
“你爸户口本上年龄大了三岁,所以比我先退休。”母亲和父亲同龄,看着很不适应退休生活的父亲,她有点心焦。这时候,有人来找父亲,想返聘他到项目工地食堂帮工。母亲立时同意了,父亲第二天走,她仔细地把行李打好包,叮嘱他在外照顾好自己。“家里就你一个人,我也不是很放心。”父亲说。母亲眼底一热,她抬手擦了擦眼睛,笑了,说:“那就都放心。空了就打电话回来。”
“当时,你妈的肩周炎,两个肩膀都已经十分严重了,她忍着不告诉我。打电话回去刚开始也不说。”父亲到了漯河项目工地,起早贪黑,再次忙碌起来。母亲也不例外,但肩周炎使得她双手无法抬举,穿着毛衣睡觉已经一个星期了。“总是让你段姨帮忙也不是办法,所以我还是打了电话跟你爸商量,看能不能回来。”殊料,父亲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这两天他心里总是毛毛的,就给段姨打了电话。“这辈子,我和你爸分开,就是人在两个省市式的分开,也就这段时间。”母亲此刻举着双手,摇晃,说:“你看,现在根本没什么事了,我和你爸坚持锻炼,他从漯河回来帮我拉伸抬举胳膊,没过大半年就好了。”说着说着,两个人还比划比划了一下推手。
“快看,快看,柳树发芽了,春天是真的来了。”母亲突然指着水面上说。“这有什么好惊喜的哦,你妈就是这样子逗人开心。”父亲笑着摇头,陪母亲走过山走过水去看柳。
而我,只管欣喜地记录下这一切美好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