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时候,河神出来拿着一把金斧头问‘这是你掉的斧头吗?’,他摇摇头又说“这不是我的斧头”……”
语文老师站在讲台前,正在讲金斧头银斧头铁斧头的故事,班上五十号人,听得没精打采——他们早在补习班里学完了这个故事,甚至连阅读理解都做完了。
王小帅是独一个听得津津有味的,连同桌小胖找他玩卡牌,他都没理。
语文老师继续念,“他得到了金斧头、银斧头和铁斧头……”
王小帅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兴奋地拽着小胖的衣服说:“我家后边那条河,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找河神!”
小胖一双眼睛被肥肉挤得只剩下一条缝儿,却还是做出了一个鄙夷的表情来,老道且成熟地教育他:“河神?那都是书上瞎写的,真实世界里才没有呢。”
王小帅大声说:“有!绝对有!”
语文老师也加入进来,“王小帅!”
“到。”
“课堂上大声喧哗,去走廊上罚站!”
小胖幸灾乐祸地问:
“你准备去哪里借斧头?”
王小帅“哼”了一声,“他喜欢吃零食,我要用旺仔小馒头!”
2
王小帅是跑出学校的,不过跑不了几步,就改成了步行。
书包里背着两袋旺仔小馒头,他撕了一包,边走边吃。
那条河在他家后头,走十多分钟才能到。
一到河边,他就迫不及待往里头丢了一颗小馒头,白色的小馒头在河面上飘了一会儿,沉了下去。王小帅有些紧张,但没出声,这次他往河里丢了两颗。
河面平静得很。
他有些懊恼,抓起一把丢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一个年轻男人从后头走上来,刘海有点长,几乎就要把眼睛给挡住了,王小帅立刻想起了花轮同学。
骂王小帅的人可多了,他算老几?王小帅不吃他这一套,笑嘻嘻地说:“哥哥好呀,我在等河神。”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胡说!你明明在往河里乱丢垃圾。”说完,“花轮”往王小帅怀里那包旺仔小馒头看了一眼,像是不经意地一瞥,目光一触及离,然后喉结滑动了一下。
“被水泡过的小馒头是没有灵魂的!”他恶狠狠地说。
王小帅不怕他,神秘兮兮地朝他招招手,等他到了跟前,才把手放在嘴边,小声说:“待会儿河神就会浮上来问我,”他把嗓子压得很粗,做出一副严肃又疑惑的表情来,有些滑稽,“这是你掉的银馒头吗?”
“花轮”抽了抽嘴角。
王小帅伸手捡了一颗小石头,正要用左手食指指着,让自己的讲述更有画面感。
撕了一长条缺口的旺仔小馒头从身上掉了下去,“花轮”伸手一捞,接住了,但没有马上还给王小帅,他盯着小馒头,眼神有些古怪。
“哎哥哥你帮我拿一下!”
“花轮”斩钉截铁地拒绝了,“凭什么?”
“你可以吃。”
“那行!”
王小帅继续他的表演,“这个时候我就就要摇摇头,说‘这不是我的小馒头’。”
“花轮”往嘴里一颗接一颗地塞小馒头,脾气变好了,非常给面子地问:“然后呢?”
“然后,河神会马上沉下去,再浮上来,举着一个金色的小馒头问我……”
“这是你丢的金馒头吗?”
王小帅狂点头,“对对对,哥哥,你真是聪明啊!”
“花轮”不屑地“切”了一声,评价他:“贪婪。”
他三两口把最后那点小馒头吃完,一点儿也没给王小帅留。然后拍拍屁股站起来,转身就走,也不管那小孩。
“把你的垃圾带走。”
王小帅欢快地回答,“没问题!哥哥你叫什么啊?”
“小河。”
3.
“妈了个巴子!”小河伸手把头上插着的那把斧头抽下来。
这斧头比一般的斧头都大,可以看出丢斧头的人,其求财的心情有多么迫切。
这种事儿,自从金斧头银斧头的故事上了教科书,他这就没断过。
又一把斧头丢进来,正好插在刚刚头上那个伤口上,无缝衔接。小河想砍人。
他是神,又不是没有痛觉神经!
到底是哪条河里的傻X河神,被人丢斧头砍了还给人送金斧头和银斧头?搞得他日子很难过!这短短几十年,他已经被劈了几十次了!
“咚!”又一把丢进来,他躲过了。
“妈了个巴子!你当我是个死河神啊!”他上岸,怒气腾腾地朝岸边那位壮汉走过去。他头上的斧头还没有取下来,手里举着的那把,附着鲜红的血迹。
“你!”
壮汉转身一见他,连声哀嚎,连跑带爬地冲出了山。
小河骂骂咧咧地坐下来,这斧头要是能变成美味该多好啊。
他仔细回味了一遍小馒头的味道,入口即化的奶香味儿……啊……
“小河哥哥,你?”王小帅的嘴巴张成了O型。
小河瞟到王小帅手里拿着的花花绿绿的盒子,一脚把斧头蹬进了水里。
“行为艺术没见过?”
王小帅消化了一会儿“行为艺术”这四个字,朝小河头上看了好几眼,很艰难地说:“没有,你这血是用番茄酱做的吗?”
小河说:“是。”眼睛往王小帅手上连瞟好几眼。
王小帅凑过来,要细看他的脑袋。小河公事公办地抬手一档,“我这是付费艺术。”
“用薯片抵行吗?”
“行!”
小河把那薯片咬得“嘎吱嘎吱”响,这味道!嗬!再来十包他都没问题!
王小帅忽然欢呼了一声:“这假血还能自己往外冒呢!你是怎么控制的!”
妈的他脑袋还在流血?
薯片已经吃光了,小河舔了一下嘴唇,说:“解答问题要重新收费。”
王小帅不带任何犹豫地从包里又掏出一盒,撕开后递给他。
小河往嘴里塞了两片。唔!这个味道不一样!
“我付费了,你快说嘛!”
“哎呀,多简单!我偷偷把斧柄往下按一按,就有番茄酱被压出来了。”
王小帅搓搓手,雀雀欲试,一只手在斧柄上面来来去去,最后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你挺想按的是不是?”小河把十片一起放进嘴里,说起话来都有些透风。
王小帅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河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薯片咽下去,问:“到底想不想?”
“不想。”王小帅说,“我感觉你有点儿疼。”
“我?疼?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小帅眼睛亮了,有点儿振奋:“你不疼啊?”
“疼疼疼!这么大一把斧头放你头上,你不疼?!”
王小帅咯咯直笑,说:“我又不傻,干嘛顶个斧头在头上啊。”
4.
王小帅来得非常勤快,每次来一定会带着大包小包的零食。
小河觉得这小孩挺有钱的,而且还挺闲,他有时候上午来,有时候下午来。来了一坐就是俩小时,他吃了别人的零食,也不好意思赶别人走。两人就靠着大树根躺着聊天,多数时候是王小帅在说,或者王小帅不停地发问,导致他也不停地说。
这给他漫长且了无生趣的职业带来了一丝乐趣,虽然他知道自己将为此付出什么,但他仍然无法抵挡零食的诱惑。
七月末的一天,小河对王小帅说:“明天别来,我有事情。”
王小帅的眼睛闪了闪,“我想来就来,你管得着吗?”
第二天他真过来了,书包鼓的弧度比平常大了几倍。他走到他们经常坐的那个地方,撕开一袋子薯片,一边吃一边报名字,弄的动静很大。
“薯片。”
“可乐。”
“棉花糖。”
小河一直没有出现。
日头往山顶里躲,王小帅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大声地抱怨了一句,“这么多东西带着真是累!”
他走到河边,嘀咕了一句,“我藏在树下,该不会有什么动物偷吃掉吧。”
放好了东西,把包装袋都塞进书包,王小帅才往家里走。
走了一截,他蹑手蹑脚藏在一个树丛后面,静静地往着河边、树下。
等了十几分钟,没有任何东西出现,他才彻底走了。
很久之后,小河从水底慢慢浮上来。
王小帅藏东西的本事真不怎么样,那些花花绿绿的食品包装一点儿没有掩饰地暴露在他视野中。小河“切”了一声,扯得他脸上几道血口子生疼。
他不得不连着“嘶——嘶——”了几声。
藏树后?看你明天不哭!
小河吞了几口口水,手边就有一个很长的树干,头是弯的,正好用来勾零食。不仅有平常吃的那些小馒头薯片,还有几罐沉甸甸的罐头和粥。
嚼、咽。
全身的血口子都在这两个动作里慢慢淡化了。
第二天下午,王小帅又来了,书包和昨天一样,鼓了个很大的包。
发现零食少了一半,王小帅并没有哭。
小河等了半天,只在包装袋子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听到了一声惊奇的、有些兴奋的“咦”。
5.
疼归疼,第三天的时候,小河迫不及待地上岸了。
王小帅来得比平常要晚很多,背上的包似乎比之前都大,压得他的腰都快九十度鞠躬了。
小河帮他提,震惊之余又有些窃喜。
这得是多少零食啊!
王小帅把拉链拉开,一样一样拿出来,给他介绍,就像前面很多天一样。他的情绪没有之前那么高昂,在地上画了几个圈圈之后,才扭捏着说:“小河哥哥,我明天不来了。”
“没事儿。”小河答得飞快,这零食够他吃好几天的,不打紧不打紧。
“我后天也不来了。”
“可以。”撑得住撑得住。
“外后天,我……”
小河恶狠狠地打断他,“你没钱了吗?”
“啊?”王小帅磕磕巴巴地说,“不是,就是……就是有个事儿……”
“事情办完了还来吗?”他没零食可活不下去。
王小帅的眼神有些闪烁,最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猛一点头,“来!”
但第六天了,他还是没有来。
小河在河道里浮来浮去,零食堆在树根下,他没怎么吃。
第八天,他望着那堆零食出神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
为什么以前爱吃零食现在不想吃了呢?为什么激情不在了呢?为什么为什么呢?
他想和王小帅聊天。
虽然从他嘴巴里也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道理,但他偶尔一说“这云好白啊”,小河就觉得还真是。
有一次,王小帅提着一袋子水果来,红的黄的,各样的都有。
小河喜滋滋地说,“这么重,干嘛还带?”
王小帅笑嘻嘻地:“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小河决定用自己每月唯一的一天月假,出去找王小帅去。
虽然他常溜出来,但要在熟悉的镇子里找一个人,并不是那么容易。他从清晨找到中午,从中午找到晚上,终于在一个满是怪味儿的白房子里找到了王小帅。
王小帅身上插着好几根透明的管子,鼻子和嘴巴上套着一个透明的玩意儿。
他看到小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妈了个巴子,”小河嘟哝了一句,“赶紧过来给我买零食,我得走了。”
“记得,你一定要过来找我。”
王小帅眨了眨眼睛。
6.
在外面多耽搁了几分钟,小河惨白着脸,几乎是一个倒栽葱进了河道。
他骂出了五十年来一直在重复的话,“没有人性!啊呸!没有神性!”
一轮圆月挂在半空,小河骂得累了,靠在岸边,忽然想起王小帅跟他讲的“嫦娥奔月”。
啧,讲得一点也不好。
等到河堤上画了第十二道线时,王小帅终于出现了,依然背着那个书包,走得非常缓慢。小河隔老远就看到书包鼓起来的形状。
“带了什么吃的?”
“小馒头!”
王小帅气色不及从前,脑袋光秃秃的,头发都剃光了。
“病怎么样?”
“还行吧。”
“那行。”小河没有戳穿他,上次他去医院找他时,都听到那些医生说了。
“没多长时间了。”
这就是他们的原话。
他们躺在草地上,如常地聊了一会儿天。
王小帅又提起河神来,带着一丝崇拜。
小河叼了根狗尾巴草,说:“听说上辈子做了很坏的事,才会被罚下来当河神。”
当河神可以变金斧头银斧头,这么可能是惩罚呢?
王小帅不太理解。
小河一条一条数给他听。
“第一,河神不能随便离开河道。”
“第二,河神不能随便和人说话,不能让人发现身份,必须承受永恒的孤独。”
王小帅对这两条都不是特别相信。
“第三,河神一个月只能休息一天,且这一天只有12个小时能离开河道。”
王小帅还是不信。
但他已经顺着小河的思路在问问题了,“为什么呢?”
小河严肃地说,“因为河神是一份工作,不是一个闲散的职位。”
王小帅有些不安,“如果违反了呢?”
“月底结账。”
“什么?”
“每个月月底,会有一个工作总结。如果违反规定,身体就会自己裂开,出现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又长又深,血从里面涌出来,还有小虫子从里面钻出来……”
王小帅的脸越来越白。
小河好心情地笑了几声。
“我编得精不精彩?”
王小帅点点头。
“想不想玩金斧头的游戏?我游泳很厉害,还会魔术,给你变一个。”
王小帅慢慢回神,“咯咯咯”笑了起来。
“好。”
小河抱了一下王小帅,捏了一颗旺仔小馒头放到王小帅的掌心里,“给你变金豆子。”然后起身跳进了水里。
王小帅又笑起来,假装趔趄了一下,手往前伸,小馒头落在了水里。
小河早消失在水里了。
王小帅有点儿紧张,探头不停地张望。
不一会儿,小河顶着一头海草浮了上来,右手托着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表情很严肃。
“小孩,这是你掉的金馒头吗?”
王小帅小鸡啄米似地连连点头,“是是是!就是我丢的!谢谢河神哥哥!”
小河浮到岸边,“这剧情是不是太快了点?”
王小帅眼里只有那颗闪着光的金馒头,“这真是金的吗?”
小河有气无力地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
“那你是用什么做的?”
“你猜。”小河坏笑了一下,“你吃了就知道,我用的一种糖浆。”
“真的?”王小帅将信将疑地舔了一口,“是有点甜。”又舔了一口,拿着左右看了一会儿,说:“我舍不得吃。”
“这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我这还有好多。”小河伸手,手掌上果然躺着好几颗同样的小馒头。
王小帅小心翼翼地放进嘴巴里,嚼了两下。
小河松了口气,把剩下的给他。
王小帅好奇劲儿又上来了,“那个金光你是怎么弄的?”
“某种神秘的东方邪术,快滚快滚。”
王小帅笑着跑了几步,脸上红润起来。他又吃了一颗小馒头,觉得味道跟第一颗有点不一样。
他看着手里的小馒头,又回头看看水里的小河,笑容忽然消失了,“我不知道明天能不能来,我……我得去医院!”
“如果你没好,我就来看你。”
王小帅看着他,低声咕隆着说:“可是你每个月只能来一天啊。”
“你说什么?”小河问。
“你一定要来!”
等到小河点了头,王小帅握着那几颗小馒头,红着眼睛飞快地跑开了。
他刚转身,小河就像踩空了似的往水里滑了一截,幸好河边的树木茂盛,他拉住了一根树枝才没有彻底滑下去。
头上的水草弄得他很不舒服,他慢腾腾地把水草抓下来,上面黏着红色的血,还有几行顺着他的脸流了下来。
丹元一离身,他就感觉生命在迅速流失。
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他感觉自己正在慢慢往下沉。
妈了个巴子,小河想,死得这么丑,幸亏没让王小帅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