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来顺受

手机微信群里不断弹出自己老家村民们的欢呼、庆祝,周守业却无法共情。抬头望着窗外的世界,他点燃了一支烟猛吸一口,把自己呛得直咳嗽。五年了,他还是不擅长吸烟。该回家一趟了,但是他又没有那个勇气去面对,真希望就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间半地下的房子里度过余生。但是,他还有父母,希望回去尽孝,父母在乡下的生活他不敢想象。

疫情持续三年,周守业已经五年没回家了。每次不管是家乡疫情封控还是所在地疫情封孔,周围人怨声载道的时候,他一次都没抱怨过,反而暗暗心生感激。性格使他容易逆来顺受,但是封控政策让他不必再为自己找理由、托词拒绝回乡,也不必再如疫情之前的两年一样找各种理由欺骗自己,不必忍受想回不敢回的内心煎熬,因此他是感激的。那个村子是他最不想回去的地方,村子不大,但是人言可畏,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偌大的城市,他只栖身一隅,两点一线,工作单位和家,没有任何消遣,他不需要。在这个异乡,尚未交到知心朋友,所以没有人了解他的过去,也替他隐藏了那个全村人都知道的“秘密”。

周守业比一般的人要更内向淳朴,可是这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

转头看到旁边玩着布娃娃的女儿,他的思绪又回到了五年前。

结婚以后,在外人看来妻子王妮能嫁给他是他周守业的福气,娶到这么好看的媳妇是他攀了高枝儿了。但是这些年只有他知道自己过地并不舒心。好多男人都有大男子主义,婚后对妻子颐指气使,娶妻就像是找了一个免费保姆,作为男人他是瞧不起这种人的;但是,他也瞧不起自己。婚后王妮每天都把“窝囊废”三个字挂在嘴边,一不顺心就抱怨:“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嫁给你了,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跟你离婚了······”。王妮几乎每天都有不顺心的事情,狗把饭盆打翻汤汤水水洒到地上,最后都能牵扯到他的身上,连累他跟着挨一顿骂。他又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地边听妻子的教训边把脏东西收拾了。他早都习惯了逆来顺受。

至于,王妮嫁给他的原因有必要介绍一下。

王妮虽算不得标准的美人,但是比一般人要漂亮许多,瓜子脸,柳叶眉,挺直的鼻梁,个子算不得高,但是配他绰绰有余,毕竟只比他矮一点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一眼就相中了。农村嘛,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早在上个世纪就已经在倡导婚恋自由,但是信息闭塞的农村,两个人走到一起并领证结婚还是全靠相亲。在媒婆的撮合下两个人见了面,他也见过几个虽然最后都是对方没看上他,无疾而终,但是作为男人,比较一番他觉得眼前这个是最钟意的,“一见钟情?或许是吧。”他心中暗暗想着。

相亲时,王妮对他没有任何感觉,毕竟只见这一面,她认为看不出来什么。王妮娘家离着稍远些,就托嫁到周家邻村的表姐打听他的情况。表姐打听的都是跟老周关系不错的人,自然不会说周守业的缺点,反而明里暗里都会带着好话说和,好成就一件美事。最终促成这桩美事的是老周给修盖的新房,坐北朝南的四间正房,层高四米余显得很是阔气,附带着东边两间耳房。大院子三十平有余,北方标准的大过道,影壁墙也是用瓷砖装饰过的。王妮表姐亲自去那看了一眼,因为还没装大门,她自己进去转了转,觉得能盖起来这样一座房子,家里条件应该不错,况且打听一番也知道他们家人都是老实人,又踏实肯干,周守业的姐姐早嫁出去了,就剩下周守业一个儿子,父母健康,没什么拖累,妹妹嫁过来不会吃亏。就这样,通过表姐传话,王妮也动心了,毕竟之前媒婆的介绍的几个都没有这个条件。

没过多久,两人就订婚、结婚走到了一起。婚后有了一个儿子,又有了一个女儿,儿女双全,凑成一个“好字”,他很满足了。可是突然在女儿一岁半的时候王妮告诉他,女儿不是他的,是对门小李的,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真得如同晴天霹雳。

那天他被辞退了,带着行李回到家中,打算帮家里把麦子收了,休息几天再重新去大城市里面找工作。对于农村人来说,只要自己肯吃苦卖力气,不愁挣不到钱的。前来开门的王妮看到他扛着行李回来,就质问了一番。他没等来王妮的安慰,内心多少有些落寞,但是并没有表现出来,那种感觉一闪而逝。是啊,他早都习惯了。

王妮从大门口一路骂到房间,各种尖酸刻薄的语言倾泻而出,并没有因为儿女在场就止住。知道他被辞退的原因后,王妮更是连声骂他窝囊废:“你怎么这么窝囊,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还被辞退了,我真是瞎了眼了嫁给你,真希望儿子不要像你一样,要是随了你,我这辈子真是没什么指望了,可惜这小的是个女儿,要是个儿子该多好,随了对门的,我后半辈子也能有个依靠······”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王妮,王妮看到他眼神的变化也突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是她并没有认错的打算,反而更大声地说:“没错,老二不是你的,是对门的”。似乎谁声音大谁就占理。

他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看着王妮给小女儿换完尿布,又质问了一遍,孩子到底是谁的。他要确定王妮不是故意这么说让他生气的。王妮没有改变自己的说法,又认真的说了一次,孩子的确是小李的,不是他的,然后带着孩子回到了卧室。

他就这样坐在沙发上一夜未动更是一夜未眠,他需要时间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信息。他没有抽烟喝酒的习惯,但是他真希望能抽支烟或者喝点酒麻痹自己的神经以忘掉所有的忧愁,可是家里没有这些东西,但是还没起身,他就已经看到了超市老板和村民们向他投来的的怜悯、嘲笑的眼神,他不敢去超市买,现在他都没有勇气走出家里的大门。

早上,父亲老周知道他回家了就来唤他一起去田里收麦子。看到父亲进门,他立刻隐藏了情绪表示,吃过早饭就去田里。一整天在田里都心不在焉,脑海里不断盘旋着妻子的话:孩子不是你的。这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侮辱,平常妻子的言语羞辱自己都忍下了,毕竟的确是他能力有限,辜负了王妮婚前对自己的期待。况且有了儿子以后,自己多数时间都在外打工,和别人家一样过着普通的日子,他感觉很幸福,但是现在老天爷给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该怎么做呢?跟妻子大闹一场,将她的所作所为昭告天下,然后协议离婚?但是他还有儿子啊,这对于儿子来说太不公平了,无论最后跟着谁都会是缺失一半的爱。父母呢,这件事情被外人知道了两位老人的脸往哪搁,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丢人吗?他不能接受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那就只有认下这个女儿,只要自己不说没人会知道这件事情,更不用担心妻子会把这件事情说出去。

他劝自己就认下吧,反正自己逆来顺受习惯了,权当收养了一个女儿,自己在外面挣钱能养活他们的,将来也能有个女儿照顾自己,都说:“女儿是贴心小棉袄”,反正自己将她抚养长大,总会感恩自己的吧。

这样反复比较不同后果思考了一天,考虑清楚后,晚上回家时候的心情也没那么糟糕了。一路上听着父亲感慨今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年景,风调雨顺庄稼收成很好,而且听地邻说今年价格比往年高两成。父亲说着说着忍不住哼起了小曲儿,他的心情瞬间也好了一点。回到家,他什么都没说,跟平常一样,吃饭、睡觉,只是入睡之前又把白天安慰自己的话想了一遍:权当收养了一个女儿。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了。

逆来顺受惯了,他也形成了自己消解情绪的特殊机制,反正很快就恢复如常,第二天继续去田里面给父亲帮忙。父子齐上阵,没几天就收的差不多了。收完麦子,他就去找几个发小喝酒,准备放松放松过几天出去找工作。

喝完酒,他晃晃悠悠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突然,迎面出现一束强光,照的他睁不开眼睛,他抬起胳膊遮挡,企图从下面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恍惚间看见是一辆车,他想向一侧躲开,但是酒精麻痹了他的神经,迟了一下,他未来得及移动,车子就撞向了他。除了疼痛,再没有其他感觉了。车子疾驰而去,没有任何停留的意思,留下他一个人在路边无声地呻吟。彼时的乡间道路上还没有安装监控设备,有几盏晚上可以亮起来的路灯都值得村民向邻村炫耀一番。毫无疑问,司机肇事逃逸了,现在只能祈祷有人碰巧路过替他打120。

他被送进了医院,醒来时自己被缠满了绷带。伤筋动骨一百天,他得需要更久才能彻底恢复。王妮在一旁坐着,没说任何话,但是他从妻子的表情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嫌弃。是的,休养这段时间他不能出去挣钱了,伤的这么重医药费肯定花不少,如何不招人嫌呢。

满足出院条件后,周守业就赶快回家了,只要按时去换药就行。那天老周像前两次一样在自家三轮车上铺了几层厚棉被准备带他去换药。但是一进门就看见他在跟王妮吵架,王妮把东西摔了一地。劝了几句,王妮没继续说什么,父子二人就去医院了。

回来的时候老周骑着自家的三轮车刚到胡同口险些撞到小李的妻子,她边哭边抱着娃娃向外跑。两人一头雾水地拐进了胡同里面,看见王妮跟小李正在拉扯着。看到周守业和老周,两个人都停下了动作。老周把车开进院中,正要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王妮走过来抢先开口道:“我不想跟守业过了,我要跟他离婚。”

老周眼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儿媳妇为何突然如此态度,她平常是跋扈了些,但是为家里添丁进口也算功劳一件,孩子带的也不错,胖乎乎的看着就有福气。他向来觉得人要知足常乐,所以对这个儿媳妇还算满意。可是今天为何突然要离婚呢?儿子结婚后,只要回家每天都会去那边看望他老两口,拉拉话,没听他提起过两人的矛盾,他一直以为小两口关系挺好。

王妮继续说道,我已经跟小李家里面把事情都说清楚了,小李要么离婚娶我,要么给我女儿抚养费,我不可能一个人把她养大,要是他答应娶我,我们就离婚。说完就进屋了。

老周良久才回过神来,将车子停好位置,拿出拐棍递给周守业,伸出另一只手顺势搀扶他将他送进了卧室。老周出来蹲坐在台阶上点燃了一支烟,他听明白了,孙女不是自己家的,是儿媳妇跟外人生的,她趁着儿子不在家跟别人生的,这真是太丢人了。烟头一个接一个掉落在地上,但他仍 理不出个头绪,是啊,他能怎么办呢。回家吧,回自己家。

周守业躺在自己的卧室里,想着妻子的话,他还是很惊讶,为什么妻子会把这件事公之于众。今天早上,妻子嫌他不能出去挣钱,抱怨了几句,二人发生了争吵。许是妻子觉得在他身上看不到希望了罢。况且他也对自己的腿能否恢复如初没有信心。

这件事在村子里很快就人尽皆知。但是王妮并不怕,事情已然如此,她必须不能就此作罢。她去过对门几次,都不见小李。小李躲起来了。

小李本来就有一儿一女了,他父母自然不希望他们离婚。他们告诉王妮趁早死了这心,他们不可能让儿子离婚也不可能同意儿子把她娶进家门。王妮见逼婚不成就打算要抚养费,每天上李家去吵嚷着让李家一次性给她十万抚养费。李家人不出来,独留她一人在院中叫嚷。这天王妮拿着几块砖头砸向了李家的玻璃,每个房间的玻璃都没逃过。老李夫妇赶紧报了警,生怕王妮再有什么过激的举动。

警察把王妮带走拘留了。周守业和老周赶紧找李家人商量解决对策,希望李家不要追责,毕竟孩子还小。李家也自知理亏,毕竟是自己儿子犯了错,但是绝对不会同意儿子离婚的。所以他们表示可以不起诉王妮并且一次性支付六万元的抚养费,但是这个孩子以后就他们没关系了。周守业觉得可以接受,本来他最初就打算自己把这个孩子抚养长大的。最后王妮也同意了,老周去派出所把她保释出来。

王妮拿着六万 块钱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她知道再待下去自己需要面对的肯定是其他村民的嘲笑和讽刺。对门小李在双方老人的沟通下接回了妻子,他也向妻子保证自己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做出格的事情,自己只希望守着一双儿女跟她一起踏踏实实过日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件事情在村里传沸沸扬扬,周守业虽然不经常出门,但是每次去换药经过村里的长街时,他都能感受到别人对他的指指点点。经过半年的休养,周守业恢复的差不多了,他想过了春节就出去打工,尽量少回来。

老周去看过几次孙子,王妮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态度也柔和了些。周守业自己去丈母娘家的时候王妮正在帮着做饭,看见他来王妮愣了一下,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见他恢复的不错。她开始有点担心,不知道周守业这次来到底是什么态度,来接自己回去还是打算跟自己离婚。在娘家住的这半年,娘家嫂子每天都明里暗里讽刺她一番,不是嘲笑她如今有家不敢回在娘家吃白食就是挖苦她不知检点还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搞得臭名远扬不说才拿六万块钱就替人家养一辈子孩子。她一直都忍着,期待周守业有一天能接她回去。其实她也可以自己回去,但是她非要周守业亲自来才行,这样才能证明不是她王妮离不开周家。

周守业表明来意,希望王妮能带着孩子跟他一起出去打工,村里的风言风语会伤害到孩子。丈母娘听到了连声表示赞同,都出去吧,离开这个是非地走得远远的,过一段时间有了新话题,大家就把这件事情淡忘了。周守业跟王妮交代好时间就回家了。

很快在这个城市也待了五年了,前两年能正常走动,但是他都找了理由托词没有回家,其实不说父母也理解他,知道他不想回家的苦衷。他是个孝子,每年只能尽量多买点年货寄回家去补偿父母。

今年政策放开了,可以回去探望父母了。看着群里不断弹出的消息,他想回家的心蠢蠢欲动,但是看到一旁的女儿,他回家的想法立刻被浇灭了。

这个女孩长得太像小李了。小李本来有的一儿一女都长得像他妻子,偏巧这个不被承认的孩子长得像他。周守业知道把这个孩子带回去,村里的人肯定能看出来,到时候自己又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笑料。又该如何面对小李呢,父母那边没有多余的房间,自己家跟小李对门,肯定会碰面的。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回去。

王妮下班回来就说,我叔家妹妹年后出嫁,我应该回去看看,正好政策放开了,我们回家过年吧。没等周守业说出自己的担心,王妮继续说,都好几年没回去了,今年必须回,村里人爱嚼舌根就随他们去吧,我不在乎,明天去买年货,等放假就回去。

腊月二十八那天,一家四口带着大包小裹回家了。周守业做好了面对一切都逆来顺受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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