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三个月,梦见外公,已十次有余。
外公家在岷江河边上,渡口处。
很多年前,两岸多菜农,种菜为生。
在我很小的时候,这段水域都还是清澈见底,鱼虾漫游的,
冬天河滩干涸了,露出大片大片的鹅卵石和小水塘,
提着小桶去能捡一桶小鱼小虾小螃蟹,石堆里也经常会捡到鸟蛋。
两岸的菜农每天傍晚都在河边清洗第二天要拿到集市上摆摊的菜。
每日清晨,第一声渡船汽笛响起,热闹的一天便开始了。
渡船下来的便是对岸挑着各式篮子的菜农,
衣衫简朴,头戴草帽,身挑竹篮,或背着竹筐,
或骑着带横杠的二八式老自行车。
这种自行车,我外公曾有一辆。
后座上架俩大竹筐,装满新鲜的韭菜白菜香菜小葱类。
有时候一只装菜,另一只里装的是我。
外公家也是菜农,所以我从小随外公外婆混菜市场长大的。
清晰记得,清明前一晚梦见外公。
寿宴,
老房子的院子里满满坐了二十多桌。
外公依然精神矍铄,眉眼带笑。
拿着话筒致谢辞,然后吆喝我们去吃寿桃寿包。
我拿了一块还吼了一句“吃了这块粑,活过九十八”,
一屋子人大笑,
然后我就笑醒了……
外公走了三个多月了,
很多事都还没习惯。
朋友问我怎么没见我朋友圈提到,
我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一句“一路走好”都没勇气说出口,
也怕看到别人发来“节哀”的安慰,
就默默地望着。
好像一直都不知道该怎样在这种境遇中表达情绪,
很多人离开你的生活都是突如其来猝不及防的,
来不及用合适的对白去告别,
又或者根本就不知道能用怎样的姿态好好说一声再见。
以前回家总听大人讲,
谁家的老人去世了,接着谁家的老人也不在了……
我也只是淡淡的感叹一句,
好像很多老人都没熬过冬天。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爸尚年幼。
爷爷走的时候,我亦未知事。
所以外公去世,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真真切切面对的离别。
肝癌,晚期。
从病情确诊到离世,也就一个月。
我每周回家,看着老人的状态一天天衰退,无能为力,
却还要强颜欢笑告诉他很快就会好。
还要拿出沉淀二十多年的演技,
假装只是正好休假,
并不是特意回家。
外公走的前一晚,我莫名的整夜没睡着,
凌晨五点半猛然睁开眼,拿出手机看到姨妈三分钟前在家族群里发的消息:
“我爸爸走了”。
我压抑着情绪挨着给家里打电话,然后爬起来打车回家。
下车时直接拽着行李箱飞过马路,冲进家门。
静静跪在门口烧纸,看着躺着的外公,眼泪哗哗的掉,
没人知道我在想什么,
直到哭出声来时姨妈走过来拉我起来。
在堂屋里来来回回穿梭,
总忍不住抬眼望望还面带着微笑却早已没有体温的外公,
然后第一次在殡仪馆体会到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的不舍,
第一次看见一门之隔的生与死,
看见一个人生命中最后的那捧火焰,
和一盒白骨。
那种场合下的道别,
是一段灰暗的悼词,
和亲人互相搀扶下的三鞠躬。
小时候跟外公有段小故事,家里人到现在讲起都还会嘲笑我。
外公在茶铺子打牌,
我就在旁边腻着不走,一声一声的叫
“家公 家公……”
“搞啥子”
“……”
隔五分钟又开始,
“家公 家公……”
“搞啥子嘛”
“不搞啥子”
“拿去嘛,拿钱去买糖”
然后我拿着钱买了零食走开了。
小时候胆怯,连自己想要什么都羞于开口,
如今敢开口了,
可那一声声的呼喊都不会再有人应答了,
每一声问候反射回来的都会是无尽的沉默。
每次回外婆家,
好怕我还是像以前一样开口就问“家公呢”。
以前每次去的时候,
家里人会说外公到河边钓鱼去了,你去接他回来吃饭。
这后来,我默默地没有做声。
去年夏天去接外公钓鱼的时候,他还没收工,
我在一旁捡石头玩儿,捡了一大堆鹅卵石,到现在都还在放在家里。
那天回家蹲在那儿盯着看了半个小时,也没想到要用那堆石头做些什么。
其实老一辈的男人表达感情的方式并不像现在的人这么直白,
他们内敛含蓄,甚至除了基本的问候,就不会有多余的只言片语。
外公跟我们几个外孙的交流并不多,不像外婆每次都会跟我们拉扯各种家常。
一辈子清心寡欲,也很少事,每次遇到什么都尽量不麻烦家人。
外公走的前一晚,弥留之际,家人问他要不要几个孙子回来看看你?
外公说“不用,他们工作那么忙,不要去打扰他们”。
这件事于我,至今如鲠在喉。
我本是当天下午回家的行程,
只是没想到他会走在清晨十分,
终是没有听到他的临终遗言。
所以每次我都问姨妈,是不是我又没回来烧纸,外公在念我。
所以总是梦见他,乐呵呵的坐在院子里喝酒,
我在一旁等着他喝完,收拾去洗碗。
是不是因为外公曾有话要对我说,
却没来得及。
所以他总来我梦里,
依然无声胜有声。
去年夏天,参加一个跑步活动,
得了一大箱小罐装的白酒,
那箱酒至今放在姨妈房间的角落里。
喝酒的人,
不在了。
而我,总在揣摩,外公想要对我说的那些话。
嗯,那些话外婆一直在对我说着。
人不在。
景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