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有风吹草动,消息传得飞快,高原刚回到工位上,陈静就过来打听:“听说事情进展得不顺利?”
高原低头笑笑,盯着电脑显示屏不作声。
陈静劝慰道:“她人就是这样,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高原不愿解释,淡淡说道:“媒体稿我得快马加鞭赶了,否则今晚又要加班。”
陈静略尴尬,一时找不到深入交谈的机会,只得讪讪地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
李钊始终在远处的工位上与人谈事情,不加过问。
第二天上午正是高原最忙碌的时候,李钊往A区向大boss汇报业绩去了。
没过多久,只见集团公关部的钟琪来到高原的工位前,客客气气地说道:“傅总请你和高大去一趟。”
高原停下手中的工作,本能地问道:“什么事?”
钟琪道:“就是前段时间投诉抄袭的事情,后来上交到公关部了,傅总请你们过去做个复盘。”
高原信以为真,点头道:“噢,你等我下,我把材料打印一份。”
随后,她捧着打印出来的材料,跟随钟琪来到茶水间旁的小隔间。
小隔间是为员工临时休息专门隔出来的一个小单间,没有开关门,也没有任何会议设备,高原正纳闷怎会选在这种地方复盘,走进一看,只见公关部负责政府关系的高级经理傅明和其他一位主管媒体公关的经理都在。
她正转身想退,只见高军走了进来。
“大家都到了,我们开始吧。”傅明来势汹汹。
倒是高军说道:“这种涉及到跨部门的会议,是不是等老板来了比较好?”
傅明哈哈一笑:“这点小事还要出动你家老板?那李总也太日理万机了吧。”
高军没办法,只好听他说。
“前段时间,有个台湾的设计团队在微博上投诉你们的产品抄袭了他们的创意。”傅明一开口就指控道。
高原回道:“是有这么回事,但后来我们及时处理了,对方就没再闹下去。”
傅明说道:“我们翻查这起案例,发现有很多处理不当的漏洞。首先,你们的声明是投诉发生后一个小时二十分钟才发出去的,这么慢的响应速度对公关事件来说,就是一场灾难。”
高原解释道:“因为当时有两处不确定的地方需要核实,还需要调整一些逻辑上的漏洞,时间上并没有落后很多。”
傅明一听,指住她,大声斥道:“并没有落后很多?你该不会不知道事发后的一小时对公关意味着什么,怎么能说出这么业余的话?”
一旁的公关经理补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她本来就是做后勤的。”
高原不加理会,辩解道:“可我们也不能一味地赶时间,把一篇漏洞百出的声明发出去。”
傅明一拍桌子:“现在,谁还数你一篇文章里有几个错别字?上下文逻辑通不通?我们要的是快速响应,利用用户的情绪把这把火烧到对方那里去!”
高原却心平气和地说道:“公关的责任是和用户共情,化解危机,不是煽风点火,混乱舆论导向。”
这时,高军站出来说道:“傅总,所有的投诉事件无论公关上有没有失误,归根结底还是业务本身的问题。再说,我们怀疑这次是竞争对手买了水军来闹事,根本不是真投诉。”
傅明不理他,调转头,继续指着高原发作道:“还有,回去看看你写的那篇声明,再去好好学学网上那些爆文,你觉得到底会有多少用户产生共情?”
高原不为所动,据理力争道:“公关不是媒体,如果以贩卖焦虑,制造恐慌博阅读的话,公关部请自媒体人来打理就可以了。”
傅明和一旁的公关经理都齐齐笑起来,眯起眼说道:“我在政府宣传处干了快20年,不用你来教我公关应该做什么。”
高原平静地说道:“我倒是准备来复盘学习的,原来不是。”
傅明正想再教训她,身后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老傅,你们老板已经回去了,正到处找你呢,好像林总又给你们部门加了KPI。”
高军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李钊终于来了。
傅明转过身,对着李钊,堆起满脸笑容:“李总,本来想邀请你一起参加,他们说你汇报工作去了。”
李钊摊一摊手:“汇报完了。”他面无表情地看一眼傅明身后的高原,视线又回到傅明脸上,问道:“你呢,有没有完?”
傅明推一推眼镜,鼻尖渗出了微微汗意,连声说道:“差不多了。”
高军对高原做了一个手势,两人径直越过傅明,走出小隔间。
没想到小隔间不隔音,傅明在里头又拍桌子又骂人,门口早就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吃瓜群众,连清洁阿姨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来看热闹。
业务部门与职能部门本来并无太多交集,来者不善又非熟知,没人敢上前多嘴半句,都在门外驻足观望。
直到李钊从隔间出来,围观的群众似被按了引擎一般自动散开,迅速回到各自的工位上,前后不过几分钟的功夫,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只留下傅明二人,像是戏院散场后被丢弃的可乐罐,孤伶伶地立在小隔间里。
傅明自讨没趣,正欲离去,只听李钊回头叫住他:“老傅,今天开会,我已经提出,以后业务部门的职能工作由自己部门单独负责,不再另行通报。”
闹事者终于讪讪离去,李钊不再说话,下面的人都调转风向埋头干活。
午饭时分,赵春来满脸狐疑问道:“老板走开还不到半小时,这就跟大老板汇报完工作了?”
陈静附和道:“是啊,这次分明是公关部算好了老板不在来寻事儿的。”
高军洋洋得意道:“是我搬的救兵。老板这头还没等到召见呢,一听这俩孙子来闹事儿,挂了电话立马掉头就回,大老板也不见了,工作也不汇报了。”
他是地道的北京人,一口纯正的京片子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十分生动。
赵春来和陈静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又听高军说道:“我就是看高姑娘人挺好,老板多半是喜欢人家,老哥哥我就帮他来回英雄救美,赶紧凑一对算了,也报了他对我的知遇之恩啦。”
陈静托着脸,话里有话问道:“你怎么知道老板喜欢高原?”
高军瞪大眼睛说道:“老板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眼里向来有工作没人性。咱们看在眼里他为高原破了多少人情:就拿今天的事儿不说,新闻通稿是产品经理写好了直接交给她改的,媒介审批的公章是邵微跑断腿去盖的,连高原电脑的内存不够了,老板都特意叫我买了新硬盘送过去,就差没配个贴身丫鬟跟着了。”
赵春来听了,半开玩笑说道:“这哪是管下属,分明是养太太嘛。”
高军说道:“你看他平时跟个和尚似的,别说女人,连男人都没一个,好容易碰上个喜欢的,我们得替他好好看着,错过了这店又不知道下个村在哪儿咯。”
赵春来和陈静都神情复杂,各怀心事,不再说话。
员工餐厅的另一头,高原和秦朗天坐在角落里吃饭,但路过三三两两的同事,都回头望一眼高原,眼神中带着三分促狭三分惊讶。
秦朗天轻笑道:“看来你出名了。”
高原低头吃着餐盘里的炒鸡蛋,没作声。一会儿慢慢抬起头,眼光不自觉地投向二楼的高管餐厅,李钊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到了饭点就不见人。
秦朗天略带歉意说道:“公关部的人那么凶,我们都只敢在外面听,不敢进去。”
高原用筷子拨着盘里的鸡蛋,悻悻道:“一帮吃瓜群众!”
秦朗天讪讪说道:“不过,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们是很凶,你也不差啊。”
高原白他一眼:“说得轻松,要不是老板回来替我解了围,他们肯定不依不饶。”
秦朗天点点头:“这倒是,那个傅总看起来很难对付,也只有老板这样的大boss才压得住他。”
他压低声音,但神情很兴奋:“是高大哥给老板打的电话。幸好老板还在外头等召见,接到电话合上电脑转头就回,艾玛,老攒劲儿了。”他一激动,家乡话都冒出来了。
高原握着勺子的手微微一晃,停在半空中,
秦朗天还在滔滔不绝说着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见,脑海中所有的念头犹如潮水般瞬间退去,只剩下永恒的空白和宁静。
李钊对她好,她一直是知道的。
从前一直被同事忽略不计,现在只要有团建活动,各组组长都会主动邀请她参加,且对她礼让三分;有时审批找不到大领导签字,随口提两句,下午就有签完字的单据工整地放在她工位上;炎夏园区停电了,下班已久的同事又折返回来送冰矿泉水给她……
高原知道这一切都是李钊在背后细心打点,通过别人的手,一点痕迹不露,只为免她顾虑。
但是没想到,他肯为她付出那么多,而自己好像什么都没为他做过。
高原的心就像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按住,动弹不得,也不想动,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温实。
她想立马站起身穿过人来熙往的园区找到李钊,她想踮起脚紧紧地抱住他,大声告诉他:她也爱他,很久了。
多久没有生过这种真情了。上一次还是10年前读大学的时候,她被系主任儒雅博学的风度吸引,每次路过他办公室门口,常常驻足轻抚门框良久,但最终没有勇气踏入一步。
四年后,高原以平白无奇的C等成绩毕了业,而美丽俏皮的小师妹成了系主任的第二任太太。
高原知道自己只是中人之姿,性格也不讨喜,人群中顶多算三流,连二流都谈不上,但爱上的偏偏都是一流的男人,这恐怕是所有女人的通病吧,崇拜必定带来了爱。
似乎得到那个男人的爱就得到了全世界,毕竟那是一流的男人啊,被他认可似乎代表了被这个世界所认可。
爱人是女人的本能,可如何得到爱,28年来,却从未有人教过高原。
直到遇上李钊,什么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得到对方的认可与爱意,又怎能不庆幸?又怎能不骄傲?
对方可是李钊啊。
高原眼神迷离地望向远处的虚点,微微扬起了嘴角。
“高原,你的鸡蛋都掉了。”秦朗天看着她,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每个女人看见老板都这副春心荡漾的表情,他不就是钱多一点,人帅一点嘛。”
高原收回视线,抬起脸,眼里似有星芒闪烁。
“那你说,彩玉图你什么?”她看着秦朗天,低低地说道。
秦朗天从未见过如此夺目的高原,一下呆住了。
“我脸上有饭粒?”高原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秦朗天回过神,自嘲地摇了摇头,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你不知道,彩玉现在总说要跟我分手。”
“怎么会?”高原惊讶道。
秦朗天摸了摸脑袋,说道:“她说不爱我了,不如早点分手。大概是生了病不想拖累我吧。”
高原释然道:“那是一定的。你的态度对她养病可是至关重要啊。”
秦朗天说道:“不会的,她需要我。没有她,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高原一下笑出声来:“怎么听着像是要壮烈牺牲了呀。”
秦朗天认真地一字一句说道:“我现在的目标是,在这里做满五年就能拿一大笔岗位津贴,那时她的身体也好起来了,我们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高原轻叹一口气:“真羡慕你们这些目标明确的有为青年,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连衣锦还乡都回不去。”
秦朗天皱着眉,说道:“以后别再说衣锦还乡这种话了,如果来涪城是为了回老家,我们所受的一切苦就没有意义了。”
高原反问道:“吃苦的意义就是过上好日子吗?”
秦朗天说道:“天上哪有白白掉下的馅饼,特别在涪城,想要的东西总得付出代价。彩玉确实运气不好,可有人不也得到了想要的吗?不然,像赵春来,陈静,蒲冬梅……这么多人死赖着不走又为了啥?”
这番话简直在理得叫人无法反驳。
高原一想到自己也是死赖在C厂不走大军中的一员,心里闪过一丝羞愧,默默地闭上了嘴。
秦朗天站起来,跺了跺久坐发麻的脚:“吃完了,上去吧,今晚要发新版本,估计又得一宿。”
那我呢?我得到的一切,并没有付出过什么呀。高原呆呆地跟着站起身,心中就像踩空了一块,好似一个零件脱了钩,或者一段小程序乱了码,脱离了正常轨道,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