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汝阳王李琎之三:风流的背后
汝阳王的父亲宁王活着的时候备受尊崇,荣耀无比。但他推辞过太子的身份,和皇帝的龙椅擦肩而过。
他以为自己可以从此安宁,但他却永远无法安宁。
李成器为什么要“让皇帝”?
皇帝的宝座是个充满巨大诱惑的黄金椅子,拥有了这把椅子,你便拥有了普天下的土地,普天下的臣民,你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和无数跪倒在你面前的臣民虔诚的祝愿。你们的先人如此近如此近地靠近皇帝的宝座,近得仿佛欠欠屁股就可以坐上去,可是,你们没有坐上去,你们慷慨大方地挥挥手,离开了!你们究竟安的什么心?
没有谁再探究,在那个血雨腥风的时刻,李成器面对着皇帝的宝座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恐惧感;没有人在关注,李成器在面对大唐王朝自太宗开始为了这个宝座兄弟相残、父子相残、母子相残、夫妻相残的一幕幕,内心如何百般熬煎;更没有人再去想李成器选择全身而退,远离杀伐的漩涡的无奈。人们只会关注:他曾经是那个距离王座最近的人。
他选择了离开,但他无法选择让人们是否相信他。
于是,李成器小心翼翼,颤颤惊惊地过日子,苦练两项基本功:藏和缩。藏起自己的荣耀,藏起自己的思想,最好能藏起自己的身形。缩起脑袋,缩起脖子,最好把整个身子缩成一团,从而打消别人的疑虑。
上一章节所引《开元天宝遗事》、《太平广记》上的那则故事,因为此处还要引用,为了避免重复,笔者删掉了一部分内容,汝阳王“带花击鼓”之后,玄宗十分欣喜夸赞汝阳王:
宁王谦谢,随而短斥之。上笑曰:“大哥不必过虑,阿瞒自是相师。夫帝王之相,且须英特越逸之气,不然,有深沈包育之度。花奴但秀迈人,悉无此状,固无猜也。而又举止闲雅,当更得公卿间令誉耳。”宁王又谢之。而曰:“若于此,臣乃输之。”上曰:“若此一条,阿瞒亦输大哥矣。”宁王又谦谢。上笑曰:“阿瞒赢处多。太哥亦不用撝揖。”众皆欢贺。
大概意思是,汝阳王忘情地表演,得到了叔叔玄宗的夸赞,但父亲却呵斥他一番。原文没有提及为何呵斥李琎,但谁都能猜想出来:不要在皇帝面前出风头!
就这样一场家庭文艺演出,宁王就如此谨慎,他的藏和缩的哲学,修炼得多么到家!
李隆基看来深谙哥哥的用心,也是千方百计舒缓哥哥的过分谨慎的心态:大哥没有必要想的那么多。阿瞒我就是相师。帝王之相,应当是英俊特异,超逸不群的气质,要不然,也须具备深沉包育的度量。花奴虽然秀俊过人,即全没有这些表象。因此,我对他没有什么猜忌的啊!
但他仍然做不到,让人们不猜忌他。
新旧唐书在为宁王做传的时候,事迹生平甚至所有字眼差大同小异,但在一个地方的记载了有差别,却十分耐人寻味。
《旧唐书》载:“玄宗既笃于昆季,虽有谗言交构其间,而友爱如初。宪尤恭谨畏慎,未曾干议时政及与人交结,玄宗尤加信重之。”
《新唐书》则这样表述:“宪尤谨畏,未尝干政而与人交,帝益信重……”
《新唐书》删掉的那句话“虽有谗言交构其间”,不论宋祁、欧阳修出于何种目的,但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当时仍然有人罗织罪状谗害宁王。
宁王“让皇帝”,反而成了让他备受猜忌残酷的魔咒!
我们相信,李隆基是天下唯一信任哥哥的人,他了解哥哥,他也有足够的雄才大略守住王位,但小人太多。
汝阳王的父亲死后无比荣耀,被唐玄宗追谥为“让皇帝”,明明白白地表示,宁王李成器该做皇帝,他推辞掉了这份令人艳羡的工作,但他仍然是我们心中的皇帝。
这个谥号意味着隆重而庄严的荣誉,崇高得无以复加,但在封建社会里王权的神圣性和排他性,仍然让宁王的后人们整个家族都挣扎在巨大的被猜忌和被警戒的漩涡中。
宁王死了,宁王家族的魔咒还在。
作为宁王长子旳李琎,这个差点成为王位继承人的王爷,不能不承受魔咒的伤害。虽然他的叔叔唐玄宗可能不会猜忌他,但别人会。
汝阳王死后,杜甫在《八哀诗·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琎》的最后有这么几句:
川广不可溯,墓久狐兔邻。宛彼汉中郡,文雅见天伦。何以开我悲,泛舟俱远津。
“川广”句指自己流落蜀地,“狐兔邻”可见王逝己久,陵墓已经荒废成狐兔之窟。“汉中郡”是指汝阳王李琎的弟弟汉中王李李瑀,新旧《唐书》载:汉中王因反对肃宗收群臣的马匹以助战而被贬蓬州。清末学者郭曾圻引杜园说云:
肃宗……疏忌兄弟,三朝之间,父子莫能相保,何况兄弟宗族?……而让 皇二子其一已卒,其一远窃,斯时凄凉冷落之况,不言可知.杜老即欲为汝阳叙哀, 而一开口便碍着肃宗,最难措语.故但将先朝恩遇与王之所以承恩眷者,并其文雅交 游,写到十分热闹.及其身后只淡淡著墓久狐兔邻五字,旋即插入汉中远谪,則肃宗 軋不为汝阳立后,只有同怀一弟,又不令守其坟墓,以致夷为狐兔窟穴,读者至此, 不待雍门之弹,早已涕泗流离矣!
这段文字大意是说,唐肃宗猜忌兄弟,甚至把觊觎王位的亲弟弟李璘整死,何况其他的同宗弟兄。李琎的弟弟汉中王仅仅因为对肃宗的一个做法表示异议,就被远谪边陲,汝阳王死后,不但不给他立后,又不让唯一的弟弟为其守墓。肃宗的刻薄寡恩,由此可见一斑。
肃宗为什么刻薄寡恩?因为他猜忌人,尤其那些对王位有威胁的人,他时刻充满警觉,宁可错杀绝不姑息。汝阳王兄弟在肃宗朝所受的打压,一定是因为肃宗认为他们威胁王位。
但汝阳王生前活在他叔叔唐玄宗当权的时候,他仍然受到皇帝的垂青。但是,他一定比别人更清醒地知道,自己身上的魔咒。他一定要将他父亲藏和缩的哲学进行到底!
于是,他纵酒。纵酒人最显著的特征是纵情享乐,胸无大志,他希望众人都这样看他。于是,喝酒,哪怕烂醉如泥,醉卧长安,也只是“误事”,可能会招致处罚,但不会招致猜忌。
喝酒,是为了止谤,喝酒,是他的防身衣。
同时,他跟文人们在一起厮混,跟贺知章、李白等人结为酒中八仙,他邀请杜甫到自己的王宅赴宴,邀请杜甫做自己的门客,令杜甫感激涕零。
他希望借助李白杜甫等人的大笔,把自己塑造成酒徒的形象,他希望通过时任的诗歌,传播自己和文人在一起浪漫风雅的佳话,让天下人都知道,自己只是个胸无大志附庸风雅的王爷!
文人们成了他的保护色!
这样解释,似乎可以回答很多人埋在心底的疑问:以他的王爷之尊,为什么只能陪李白杜甫喝喝酒,为什么不能给与他们实质的帮助?
要知道,杜甫结交汝阳王的时候,是他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他困守长安,三餐不继,食不果腹,几乎挣扎在死亡线上!
我们宁可相信,汝阳王太忙,汝阳王太谨慎,他不敢为杜甫向朝廷要官职。
我们怎么也不相信,贺知章、李白、杜甫等人,只是汝阳王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