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我又开始读沈从文了,第一本自然选择了我在十几年前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因为觉得枯燥而放弃的,同时也是沈从文最广为人知的短篇小说《边城》,这些文字是写在读完《边城》,继而翻开《从文自传》后,当我读到他自述中提及:“小时因顽劣爱逃学,小学刚毕业,就被送到土著军队中当兵,在一条沅水和它的支流各城镇游荡了五年。那时正是中国最黑暗的军阀当权时代,我同士兵、农民、小手工业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社会底层人们生活在一起,亲身体会到他们悲惨的生活,亲眼看到军队砍下无辜苗民和农民的人头无数,过了五年不易设想的痛苦怕人生活,认识了中国一小角隅的好坏人事”,我突然理解了《边城》的立意,那分明是沈从文自己最不能割舍的边陲小城的记忆,是一代底层人民为追求幸福而勇敢奋斗一生的故事。他曾说过,人来到城市五六十年,苦苦怀念家乡那条阮水和水边的人民,而《边城》中那名为“茶峒”的小山城,那“溪”,那“人”,无不刻画了那个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家乡和发生在家乡的故事。
《边城》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名为“茶峒”的依水而建的小山城里,这里的人民安分乐生,即使在饱受战乱和土匪横生的年代,依然水陆畅通,秩序井然。小溪边住着以管理渡船为生的祖孙二人,他们配合默契,往来接送着两岸的渡船人,老汉在文中并未交代姓名,只唤作“老船夫”,老船夫有一个孙女叫翠翠,翠翠的母亲在年轻时和大兵相恋,生下翠翠后,因军纪严禁大兵结婚,于是二人双双殉情,留下翠翠和老船夫祖孙俩相依为命,因此老船夫对翠翠是格外疼爱,又常担忧自己因日益老迈的身体无法再照顾翠翠,然而,一切在翠翠一次偶然的姻缘中悄悄地发生了改变。翠翠先是在一次城中端阳赛船后邂逅了船总顺顺家的二老摊送(二儿子),两人生了模糊的情愫,而后又在随爷爷在一次进城中遇到了船总顺顺家的大老天保(大儿子),这一次的相遇中天保看上了翠翠,随后托人去找老船夫表明心意,但老船夫看出翠翠的心思早就跟了二老摊送,遂婉拒了,之后在一次事故中天保意外溺死,而这次意外埋下了两家误会的种子,也预示了结局,此后二老摊送和船总顺顺对老船夫祖孙二人心生了芥蒂,虽然老船夫有几次想促成二老和翠翠的好事,但都在屈辱和落寞中无终而返,最后的结局在一晚狂风暴雨风后落幕,风雨后的老船夫在床上没有再睁开眼睛,风雨带走了船,冲倒了屋后的白塔,也让一个天真无忧的少女悄然成长起来,翠翠从老船夫生前好友口中感受到了爷爷深厚的爱,也重新振作起来开始面对了新的人生,可新的人生了没有老船夫,也没有摊送,只有永久的孤独。
再写故事概要时,我不想错过任何一处细节,任何作者的暗喻,但为保证文章的可读性才删减至此,接下来我们可以从每个观点中再补充情节,在我阅读之前常有习惯看下出版字数,在“微信读书”软件中显示195页,这意味着我几乎没有悬念的可以一天读完,但是我却用了整整一周的时间,我迷醉在沈从文那些娓娓道来又极具美感的叙事风格当中,也难以想象这仅5万余字的“小小说”,竟然暗藏着这么大的能量让人醉心不已,在落笔之前,我从未看过任何一篇关于本书的评价与序作,且是我第一篇书评的尝试,发布在此,若有内容疏漏和观点的偏颇,还请指正和包涵。
“桃花源”的泡影
我们读诗一定不会略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它描绘了一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遗世而独立,安乐而自由的世外桃源,而这桃源却是理想和现实交织摩擦出的理想之地,是逃避波澜现世的思想白描,是代表广大群众最朴实的和平心愿。本书在开篇就用了三章篇幅,详细地描绘出又是另一处现实中的“桃花源”,一座位于三省接壤的湘西边城--茶峒,自古以来,凡是多省通衢之地必是兵家必争之地,直到今天,两国的边境也常起摩擦,而小说中的茶峒却是凭水依山,战乱不扰,秩序井然的景象,而每年的端午和中秋更是全城人民的狂欢日,万人空巷,热闹非凡,“茶峒”的字面意思解释为汉人生活的小小的平地,而“小”这个字,有着细腻和坚强的寓意,更是小城中世世代代的人民所流露出的淳朴特征,可现实中也果真如此吗?本书首次出版于1934年,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还处于动荡阶段,抗日的战火经久不息,国共两党的对峙局面,亿万百姓流离失所,虽然从某些资料里有记载这个阶段的沈从文爱情事业双丰收,但作为文人铮铮傲骨,我自然相信他有着更崇高的理想,有着对国家未来更美的祝愿,沈从文从“桃花源记”中看到的美好愿望,将老友口中那个绒线铺的少女翠翠(边城中主人翁“翠翠”的原型)跃然纸上的时候,如果只是表达这份纯纯的爱情,那沈从文就不是沈从文了。
那么美的的边陲小城,发生了那么美好的青春爱情,我们从翠翠每次在面对二老时那惴惴不安的心绪,那含羞涨红了的小脸,我们似乎看到了自己青春里的那个扎着小辫的姑娘,我们一定幻想过“王子和公主”的经典结局,可世间哪有完美如斯的事情呢,纵使文笔风流,谦谦君子的沈从文先生,也在歌颂人性的光辉之后,再无力去憾受这份宝贵的爱情,不得已让这份美好化为“泡影”,而事实证明,横亘在底层劳动人民老船夫和资产阶级船总两派人中间的,是不可消除的世俗差距。
天亮了?还早嘞!
在翠翠和二老摊送第一次的邂逅罢,心里不自觉的凭念力推动着故事发展,总以为次节开始,摊送和翠翠两位有情人终成眷属,随着翠翠初识大老天保,到天保摊送相约走“马路”以山歌传情翠翠,再有开篇提到的翠翠母亲殉情的前景,隐约觉得这似乎隐隐预示着悲剧的来临,果然在天保因一次意外溺水身亡之后,一道无形的鸿沟立在了翠翠和二老摊送的面前,这是老船夫数次艰难尝试都无法逾越的鸿沟,直到结局老船夫灵堂上,半睡半醒的道士在天亮时说出了“天亮了?还早嘞”的癫语,似乎解开了我的迷惑,是啊,那道无形的“鸿沟”,阻隔的不只是摊送和翠翠的爱情,更是无数个底层人民和资产阶级的身份鸿沟,天亮了吗?旧社会的普遍偏见,资产阶级的矛盾激化,底层人民对幸福的渴望追逐,表现在小说里面的人物关系和观念上的拉扯扭曲,翠翠在基层妇女教条主义下的不敢表露心意,老船夫在面对船总顺顺时要推动摊送和翠翠关系时的小心翼翼,以碾坊为嫁妆乡绅女儿的门当户对,处处无不体现了,当底层人民在遇到幸福的时候,因地位悬殊而心露胆怯,而当地主阶级利益受损时,首先想到的是让低贱的底层民众承担责任的原罪论,这里的天要亮了吗?不,还早嘞!
二老会来吗?
相信很多读者在读到最后的时候,都希望二老和翠翠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翠翠在老船夫死后,重新从悲痛中振作起来,拿起爷爷的浆,继续来往接送着渡河的人,河的另一头有翠翠守望的人吗?二老会出现吗?这里让读者思绪飞扬,沈从文在文末中虽未留下任何线索,只留下一句话:“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样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是耶非耶,都留个读者去想象,这本书的线索也许是翠翠和二老以及大老之间的情感纠葛,但我更认为这份情愫之所以迷人和拉扯,恰恰是由于它的朦胧美,在还未到达爱情的歆慕之情,文中描绘翠翠和二老初次相遇时,翠翠年才14岁,一个14岁尤其是生在旧社会的情窦未开的年龄,才第一面见到就生起爱慕的情感自然是不合理的,而且在此之后二人每次见面都在极尴尬的处境,难有感情持续升温的空间条件,翠翠在面对爷爷几次试探性的询问中,翠翠也都羞臊跑开,没有正面回应,可即便是真的羞臊,那这羞臊也是感情进化的最大敌手,在本书最后,二老远行前对父亲说,如果是因着父亲,那他自会娶以碾坊为嫁妆乡绅的女儿,如果因着自己,他还未确定是要一座碾坊还是一艘破船,由此可以看到,二老对这份感情也并未确认,然而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关键因素,那就是大老天保的意外溺毙,这是二老永远的心结,这结能否解得开还有未可知,二老的远行也许是对内心的逃离,也许是疗愈大老死去的心结,归途还有多久,恐怕谁也说不清,感情的这条线一直羁绊着翠翠和二老,二人都往着不同的方向成长着,同样付出着巨大的成长代价,也许在某一天,岸的两端,那艘小船会成为他们彼此疗愈的红线。
写在最后
读沈从文的《边城》自然会让人想到钱钟书的《围城》,也许是因为,他们都是围绕“城”在写的共通之处,而它们却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如果说婚姻是“围城”,里面的人想进去,外面的人想出来,那“边城”似乎更像讲我们青春里甜甜的,纯纯的恋爱,但大多数的恋爱要么无疾而终,像翠翠和二老这样,而一小部分人排除万难之后,却进入了高墙耸立的“围城”之中,似乎但凡遇到“爱”我们都要经历这两个阶段,似乎“开始”就意味着“结束”,我们就像禁锢在笼子里的猴子,在表演场的外围等待粉墨登场,但我们似乎又都乐此不疲,就算落得个遍体鳞伤,还安慰自己不白来一场,即使预见的了结局,而唯独通往结局的未知却吸引着一代又一代人纷至沓来,无所顾忌的勇敢争取,而在这份勇敢之下,我们见证了人类历史的进步,也享受着时代变迁下的福利,这就是人性的神奇之处,即使明白眼前的绚烂烟火是昙花一现,我们也像蛹蛾一般奋不顾身地,扑向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