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拳花生

                                  1

男人在上车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看去,头发银灰的老母亲不知何时从家门口走到了过道口,平静又安详地看着站在车门前回头的儿子,第无数次朝他挥了挥手。

                                  2

小孩儿从屋里出来前,摸黑在门后的麻袋里抓了几把东西往裤子口袋里塞,边抓边掉,哗啦响。

母亲站在大门口往屋里喊,“在屋里摸什么呢,还出去了吗?”

“出去出去,你先走,我一会儿去撵你。”小孩儿在屋里大声喊着。

“把里屋外屋的门都锁了,锁好推推锁严实了不。”母亲的声音越来越远。

“好。”小孩儿一边在屋里应着,一边拉着木门往外合,他掂着脚,把铁栓塞进孔洞里,用肩膀撞了撞,没撞开,锁严了。他又跑到大门口,透过插着钥匙的小门伸手推铁栓,铁栓生了锈,小孩儿个子低,胳膊短,他磨磨蹭蹭拴好门时,长长的过道里已经没人了,只有邻居家墙头攀缘的花热情奔放,娇艳似火,他两只手捂着口袋,蹦蹦跳跳往外街上跑,跑过过道拐了弯,他猛地刹了脚步,走得慢了些。邻居奶奶坐在木椅上,摇着蒲扇,身上的背心随着左手摇的风鼓起又扁落,脸上枯皱的皮肤因笑意舒展,她伸着扇子朝石边指,“你妈妈他们往那边走了,快去吧。”小孩儿大声喊了声奶奶再见,瞬间开启飞毛腿模式。

“慢点儿跑,追得上!”老奶在后边气正声圆地喊,她身旁的过道里都回荡起了余音,称得上一句老当益壮。

小孩儿终于在十字路口处遇见了行军缓慢的妈妈军,大姐看见小孩儿窜过来,一手毫不客气地撸了撸小孩儿头上扎手的毛发,“你搁屋里磨唧什么呢,本来就腿短,还走嫩晚。”

小孩低头试图从她手里逃走,结果又被大姐捉小鸡仔儿似的捏着后衣领儿给揪了回来,二姐见势也靠过来,熟练地撸起了毛,

“你们走这么久才到这儿,我几步就撵上了,你们的速度像乌龟爬。”

老二一听乐了,从大姐手里接过了小孩儿的后衣领,“妈妈也走这么慢,那你是说妈妈也是乌龟爬?”

“妈妈不是,她走得慢是为了等我。”

“我们不是等你?”老二怀疑地看着他。

“不是,你们是乌龟爬。”小孩儿不屑地说完,就泥鳅似的从二姐的魔爪下逃走了,老二黑着脸,追着他打,小孩儿躲在老妈身前挡道,边躲边欠兮兮地喊,“乌龟爬,乌龟爬,你个乌龟你追不上我!” 

老二攥起了她的肉拳头,作势要往小孩儿背上锤,小孩儿一看见拳头,就条件反射地往大姐身后躲,揪着大姐的衣服跟二姐玩起了捉迷藏,大姐无奈放慢了步子,放任两个小家伙考验她衣服的柔韧性,最终在老二的拳头堪堪落在小孩儿身上的时候,准确的握住了她的小拳头,把小弟护小鸡似的护在了身后,

“好了,不闹了,他这个小身板,挨你一拳又要鬼哭狼嚎了。”

“他也骂你了,你都不生气。”,老二对于大姐这种明显的偏心举动极为不爽,顿时撅了嘴,整张脸都写着你今天不让我揍他一拳我誓不罢休。

“好了,过马路了,想打他你过了马路再打,我揪着着他让你打。” 大姐一只手握着小弟的手,一只手揽着老二的肩,三人肩并肩过了马路,大姐趁着过马路的间隙给他们讲故事。

老三一过了马路就跟脱缰的野马似的撒了欢儿,一溜烟冲着妈妈跑了过去,老二牵着大姐的手,津津有味地听她讲故事,边听边吐槽。

老三把手塞进了老妈干燥温暖的手里,被老妈一手拍开,“好好走路,走自己的,散步呢又不是遛狗。”

老三听妈妈骂他狗也不生气,小手往兜里一揣,伸出两个拳头,笑嘻嘻地问:“妈妈想要哪一个?”

老妈瞥了一眼他的小拳头,似乎对这种无聊的游戏颇为不屑,步子都没停,朝他挥了挥手,“都不要,找你姐玩去。”

老三橡皮泥似的粘在老妈身上,把老妈弄得烦不胜烦,他一边往妈妈身边蹭,一边说:“你是不是怕猜不到,我保证,你绝对能猜到。”

老妈这才停了脚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小孩伸出的两个小拳头,颇为认真地思考起来,她伸出因少年时常年织地毯而无法伸直的食指,迷惑性的在两个小拳头绕了绕,瞥着小孩儿期待的胸有成竹的表情,“要选哪个呢?”

小孩儿把视线从妈妈晃动的手指移到了她似是询问的脸颊上,又把两个小拳头举高了点,模仿她的语气问道:“选哪个呢?”

妈妈笑了笑,指了一个拳头,小孩儿摊开,是一拳花生,他把那一小拳花生倒在妈妈掌心,笑嘻嘻地说:“妈妈运气真好呀,一下就猜中了。”

妈妈不戳破小孩儿的心思,笑着刮了刮小孩儿的鼻子,“是啊,宝贝是妈妈的福星,想不猜中都难。”

大姐这时候牵着老二走了过来,看着老三一个人在那儿傻乐,她不动声色地握住了老三的另一个拳头,笑着问:“那个拳头给妈妈,这个拳头给我?”

老三极为慷慨地把另一个拳头里的花生给倒在了大姐的掌心,螃蟹似的横着朝妈妈跳了过去,他一边横着走,一边看着老妈,“妈妈,你胃还疼吗?”

“嗯?”老妈看了他一眼。

“吃花生不是治胃疼吗?”老三朝她眨眨眼。

“哦。”老妈突然想起了自己吃饭时提到了胃疼,“不疼了,吃了花生就不疼了。”

老三横着跳了一圈,又把他黏糊糊的手往妈妈手里钻,妈妈牵了他一会儿,又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开,撺掇着他去烦他的两个姐姐,于是老三一蹦一跳地朝两个姐姐蹦了过去,硬生生挤了进去,老二一巴掌糊到他头上,用力撸了撸他的头发,解气之后,毫不客气地把他揪到一边,“别来烦人,姐姐是我的。”

大姐只在一边笑,不说话,由着他们斗,只在斗狠了,要打起来的时候插进他们两个中间,两个小崽子再怎么斗也不会打大姐。

于是走着走着,老三莫名跟老二走在了一起,两人有说有答的走,只是偶而老二的爪子会一把拍在他老弟的身上,再给揉揉。

老三跟兔子似的蹦蹦哒哒,在路两边玩S型穿梭,大姐跟妈妈并肩走着说话,老二在老三身后跟着保驾护航。

                                    3

夜色深了。

小道里乘凉的老太太回了屋,攀附墙头的花谢了一地,精装的崭新防盗门比一堵墙还坚硬,钥匙轻轻一拧就开了锁,男人站在院子里朝坐在椅子上的老人伸出两个拳头,“要选哪个?”

老人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两个拳头,没有说话。


大姐和老二毕业之后考研的考研,工作的工作,母亲独自住在小城里,从青丝到白发。今年儿子工作稳定在外买了房,老太太一个人在家不放心,想让老太太去跟他同住,谁知话还没说完,老太太直接把电话挂了,大姐和老二想着把老太太接到她们家里也好,最终结果并不新颖,老太太十分果决,“我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老三无奈之下回了家,过道太窄车进不去,于是把车停在了过道口,走了进来,天色还亮,攀缘在墙上的喇叭花落了一地,老三走到门口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母亲含笑看着门口比她高了一头的儿子,开口道:“回来了,饭做好了。”

老三愣了一下,一时竟有些忘了这是何年何月,好像他还是那个从城里放学回来的孩子,千里迢迢坐着班车回家,推门入室,饭香味扑面而来,母亲带着浅浅的桂花香,把他迎进屋里。

老三进了屋,习惯性进厨房盛饭,摆盘,两人坐在堂屋下吃饭,母亲逐渐显露出本色,与果断挂了电话的她判若两人,叨叨问个不停,工作怎么样,上级有没有为难,工作再忙也要记得交女朋友,买了房子就自己买菜在家做饭,别总像年轻时候总吃外卖和泡面,母亲絮絮念着,老三静静听着,时不时嗯一声,应声好。

吃过了饭,母亲刷着碗,儿子蹲在母亲身后,在一堆蔬菜里刨吃的,他刨出一根黄瓜,像是院子里攀附在里屋窗台上的黄瓜藤上结的,没打过农药,儿子把短小圆润的小黄瓜在手里搓了搓,还没入嘴,就被母亲半路截胡了,“懒不懒,起个身就能洗,非要直接吃,不嫌脏。”母亲说着就洗了黄瓜,又递回儿子手里,黄瓜还滴着水,咬一口在嘴里,脆生生的凉,老三边吃边咕哝,“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再说,我在外面都吃不到这东西,没想到这么多年味道还是没变。”

母亲颇为不屑,“多少年过去都是这个味儿,不会变。”母亲说完又不自禁絮叨起来,“少吃外卖,自己买菜做饭吃营养干净,买点儿水果放冰箱里,少吃零食。”

儿子不厌其烦地听着,心里诸多腹诽,每次给你打电话你挂的麻溜,这会儿又担心我,“我没时间,工作忙,哪有时间买菜,整天吃外卖。”儿子说着瞥了母亲一眼。

母亲刷着碗的手一顿,儿子继续说,“人家都是妈妈给做饭吃,我就自己应付,整天吃外卖。”

母亲沉默片刻,刷着碗的手动作越来越慢,转头问儿子,“人家妈妈都在城里陪着?”

儿子看了一眼母亲的神色,母亲低头看着流淌在晚上的水流,他没应,把视线转移到院子里的桂花树和满菜园子的菜,葡萄藤上的葡萄落尽了,地上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儿子看着看着突然问道:“妈,你又种新菜了。”

母亲愣了一下,跟着他的视线望出去,笑着说:“可不是,我在家没事,又侍弄了几种新菜,这几年给丝瓜留的种都很好,你看看,他们攀得多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想上天呢,结的丝瓜我吃都吃不完,给邻居送了点儿,还有许多在冰箱里,你走时带点儿。”

儿子又看了一眼母亲的神色,母亲看着菜园子里的丝瓜藤和桂花树,儿子轻声开口,“妈,冰箱里的丝瓜多吗?”

母亲看了儿子一眼,“冰箱里都放不下,有些放在冰箱上,你去装点儿带回去炒着吃。”

儿子抬手拿了塑料袋,往里屋跑,“我去装点给邻居送去!”

“我前两天刚送过,送了好些呢。”母亲站在厨房门口冲儿子喊。

“他们指定吃完了,我再送些。”儿子说着拿了一袋丝瓜往门外走,刚走出几步又回来了,母亲从厨房勾着头看他,“你这么快送完了?”

儿子抬手拿了桌上的手机,笑着说:“我手机忘拿了。”

“送个丝瓜拿什么手机?”

“习惯了,不拿没安全感。”儿子随口应到,拿着丝瓜走了。

午后的阳光从堂屋流到里屋,干涸在院子里桂花树后的围墙上,在葡萄架上蒸腾不见。

儿子牵着母亲的手去散步,母亲拍开,说他没大没小,儿子又牵上去,又被拍开,儿子叹了口气,极不情愿地学地说:“还是小时候好。”

“小时候怎么好。”

“小时候可爱,有人爱,现在不可爱了,妈都不爱。”儿子一本正经地胡诌。

母亲一听乐了,儿子又牵了母亲的手,母亲没有再拍开,儿子的手大,母亲的手已经包裹不住他的手了。

一路上的人很多认识,母亲走一路打一路招呼,介绍自己年轻帅气的儿子,时不时又拽了拽手,儿子就是不松。

母亲都要气乐了,耳根都红了,“你这德行,看以后谁家的闺女跟你。”

儿子笑着回应,“我这么帅,喜欢我的人排着队,愁什么,再说,女朋友要我宠,妈妈宠着我,女朋友哪有妈妈好。”

母亲突然不应声了,河坝上两岸栽了树,枯草和歪脖子树都没了,也装了很多新灯,到了晚上五颜六色的,一路上灯火通明,再也不用摸黑走,也再也看不见萤火虫。母亲走着走着突然说:“要不我跟你去城里吧。”

儿子的手一僵,转而又恢复平静,“怎么突然又想去了。”

“你这么大个人了都不会照顾自己,光吃外卖可不行。还没有女朋友,半夜回了家,家里连个人都没有,我不放心。”

“那你的菜怎么办?”儿子扭头看着母亲,微低着头。

“菜有什么重要的,等你交到女朋友了,我再回来侍弄他们。”

“那邻居想吃你种的菜了怎么办。”儿子又问。

“邻居想吃我种的菜,我看是你想吃我种的菜吧,还邻居。”母亲笑着瞪他。

儿子也笑了,“是,我想吃。”

家里过道的灯亮着,还是老灯,这么多年没换,儿子牵着母亲的手,进了屋,满身氤氲着昏黄的光,儿子坐在堂屋,对母亲开口:“妈,我们玩个游戏。”

母亲闻言抬头看他,“什么游戏,我可告诉你,我老了,跟不上你们年轻人的节奏。”

儿子笑了笑,“就小时候经常玩的,猜拳头。”

母亲沉默片刻,应了声好。

儿子把他新家的钥匙攥进掌心,进了屋,出来时,攥着两个拳头。

儿子站在院子里,如同儿时那般,第无数次朝坐在椅子上的母亲伸出两个拳头。

母亲的视线落在两个拳头上,儿子的视线落在母亲灰白的头发上,母亲看了片刻又抬头看儿子,儿子笑着看她,朝她举了举两个拳头,母亲伸出弯曲褶皱的手指,指了指左边的拳头,儿子笑了笑,把拳头里的东西放在母亲掌心,母亲眼睛跳了跳,抬头看着儿子,儿子只是笑,不说话。

次日,儿子要离开了,他走过长长的过道,到了车门前,

在上车前,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看去,头发银灰的老母亲不知何时从家门口走了出来,年轻时修长的身形不知何时佝偻,她的目光穿透年复一年盛开凋零的喇叭花,透过太阳日复一日点亮又逐渐黯淡的长长过道,平静又安详地看着站在车门前回头的儿子,第无数次朝他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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