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强得过命吗？在命运面前，休论公道……

作者∣齐帆齐

我是个记事很晚的人，10岁以前的事情，能记得的极为有限，只有为数不段的几个片段。

大约在读一二年级时，有天放学路上，我和发小们一起往回走，途径小山坡时，突然看到奶奶远远拄竹棍迎面走过来，喊我说，帆儿，你陪我去小吴医生（村庄赤脚医生）那看看，我的眼睛突然像是蒙住了，看不太清了。

我年幼无知贪玩，我说自己要和小伙伴回家了，我可不陪你，你自己去吧。

奶奶一个人去村庄看赤脚医生了，可能就是从那天起，我奶奶的眼睛就慢慢走向失明了。

记得有次，在安庆的大娘回老家，和叔叔一起带奶奶上我们县城医院去看，医生说是可开刀可不开，有个女医生还说，老了还开什么……

后来，我曾听奶奶无数次唠叨，就怪那女医生那句话，更后悔自己当时不坚定，没有坚持要开刀做手术。

主要是她自己也没想到后来多活了几十年的寿命。同村有老人眼睛开刀治疗后就能看见了，奶奶可羡慕了。

奶奶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哪怕后来眼睛彻底一点看不见了，她也要坚持自己单独居住，用她的话说，想吃早一点就早一点，想晚一点就晚一点，落得自在啊！

她每天在三间土坯屋子里一个人摸索着过日子。生活在黑暗之中。

村庄里人都说奶奶眼睛是生生哭瞎的，她是泪腺极低的人，开心和不开心的事，她会流眼泪。

我爸爸的去世对奶奶的打击特别大，奶奶在门口塘边井里提水时，把水放在边上，坐在土墩上休息时，想想就会哭起来，想她苦命的儿子，哭诉命运的不公，为什么让她白发送黑发人，也担心我们姐妹几个的成长，那时小妹才一岁。

有时在菜园地里搞菜时，奶奶坐在地沟里边也会哭很久，好像惟有哭是她向这个世界最想表达的内容。

年少的我常常听到她的哭声，有时晚上，她房子边上的邻居又在喊我们，你奶奶又在家哭了，怕她会想不开，都去劝慰她。

有几次大半夜哭得比较严重时，门口大娘说，要不要拍电报让你家东祥（我大伯）回来。奶奶总是会说，我一会就好了，可不能麻烦他，他在安庆上班工作过日子也不容易。

她真是没日没夜地哭泣了两个月，奶奶以双目失明为沉重代价。

原来这世界上真有人能把一双眼睛生生哭瞎，这是多沉痛的双重悲剧。

我懂事晚，脑子好像少了一根筋的人，对于那时奶奶的悲痛无法共情，看她在我面前痛哭时，我从没有跟着哭过，哪怕流一滴泪，如同在冷眼旁观地看着一个不相干的老人。

而今，中年的我，成为了职业写作者，在写这类回忆的文字时，会泪如雨下。在一些无眠的夜里，想起奶奶时，也会泪水滂沱，曾经没有流过的眼泪，终究是加倍流了出来。

奶奶真是个极其苦命的人，她的一生就是走完饱含苦难悲情的一生。

她曾多次祈祷上天，让她早点离开人世，她说别人多活一天是福气，那是寿。对于她来说，每多活一天是孽没有做满，老天不肯轻易收她，那是在惩罚她。

在那动荡饥饿贫寒至极的年代，我奶奶童年就丧失了父母和爷爷奶奶，跟随她唯一的亲人（她老太太）来乞讨生活，老太太年迈为继，在我奶奶8岁时，把她许给我爷爷，这头老人带着再继续要饭。

关于那些要饭的岁月，她在我面前说得最多的一幕，她最怕的就是地主家的大狼狗，有的狗比人还高，哇哇地叫，她吓得躲在拐角瑟瑟发抖，宁可挨饿也不敢出来。

奶奶再稍微大一点时，她就到地主家打长工了，虽说一年忙活到头没有一分钱，但可以管着嘴，也就是最基本的生存，总比要饭稳定也有了尊严。

还是孩子的她，在地主家冬天敲冰洗衣，洗被子，收拾卫生做各种家务活，每天天没亮开始干活直到晚上。

她说的这家地主的女老人，在我十来岁时，还见到了，那地主一家早就搬到城里了，后代都发展得非常好，那老人那次回老家走亲，还特意到我们庄来了，一双小脚，穿着看起来就很有贵气。

她想打听我奶奶生活得如何，听说我爸爸那么年轻去世了，她坐着哀叹了会，临走时那位曾经的地主老人还给了我奶奶20元钱，非常热心。

听到我奶奶在门口和庄里另外老人说，真是某人某命啊！她（那地主）年轻时，家里田地那么多，许多穷人给她家干活，现在子孙个个又都如此成功，家族兴旺。人是狠不过命啊！

地主，也算是特定年代的精英阶层，祖上优秀基因在那里，通常家族都不会差。而我奶奶依然还是整个大村庄最穷的人家，还是很不幸的人家，自身眼睛还瞎了。

此刻，我在想，奶奶何尝不想做个能给予帮助别人的人，毕竟施比受幸福 ，奈何命运就是不如她愿，她孩童时给人家打长工，老年时，还是得受人家的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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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常在我们姐妹面前说，可怜你爸爸走得早，不然你们吃穿哪样不比你们同龄孩子差，你爸爸多勤快，连日带夜地做，日子越来越好了，别人家有的，我们家也有了，可惜是人强命不强啊！

每次听奶奶絮叨过无数次的陈年往事，我只要一会没有回应，她就把手摸一摸，你还在听我说话吗？帆儿，你在吗？

我奶奶也是人强命不强啊！

奶奶生前对我们说无数次的话，“我这瞎子奶奶什么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不能帮你们一点点，还要你们常照顾我。我唯有死后，一定要保佑你们……”。

大多时候，奶奶独自摸索着在塘边用小铁桶提水，洗衣做饭，到门口菜地里种菜。不敢想象，耳背眼瞎的奶奶，是如何才能做到这些的啊！

有时周末，奶奶让我帮抬粪去菜地浇菜，每次给我2角钱。

她的钱是大伯给他买油的零花钱，她是从牙缝时抠出来变相倒贴给我们家了，大多是鼓励我们干活的。

我们姐妹在山上打的柴按市场价10元100斤，过秤给她，牵她去菜地，提水抬粪，她都会给我们一点零花钱，我们如获至宝。

奶奶说去别人那买柴也是给钱，这钱不如给自己孙女赚，买本子和笔也是好的，也提高她们做事积极性。

回想起，我人生中第一个打工的对象，那就是为我自己奶奶打工。

还记得奶奶和我抬着柴称秤的慈祥微笑模样。我星期日半天能搞好几十斤松毛柴回来，作为孩子的我能把自己的劳动换到钱，特别开心有成就感。

我奶奶年轻时应该是个五官棱角分明，双眼皮大眼睛的人，也是个非常心慈善良的人。

我多次看到她给要饭的人，都是半盛米的往人家袋子里倒，别人只是用手抓一点点米打发下要饭人。

奶奶说我自己是苦命人，我心疼苦人。

我奶奶个高，美丽，能干，好强，奈何她所处的时代和家庭没能给她一点点机会，更没有顺遂的命运。她斗大字不识一个，我爸爸也不认得字。

奶奶中年时，我爷爷就去世了，真是劳苦一生，悲苦一生。

在纹丝不动的命运之下，到底是什么力量在掌控人的命运走向，强悍的终究是命运啊！

2012年，奶奶在冬至的第二天离开了人世，据说早上叔叔送饭时喊她已经去世了。瘦弱的奶奶最怕冷，她说她身上没有什么血气，老了更怕冷了。

没有空调，电热毯，没有暖气的南方农村，她终没有走过那年冬天，而我在外漂泊谋生，不知我当年是怎么想的，奶奶的葬礼我并没有回去。

那年我是在西安做早点生意，是舍不得歇业，还是舍不得车费？反正就是没回去，都是生命里的遗憾。

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希望我亲爱的奶奶不再有苦难不幸，贫穷悲痛。拥有健康幸福，耳聪目明，能识字读书，能拥有美好的一切。

因为奶奶，我看到的每一个老人都像她；因为奶奶，我成为一个良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