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他正于轩窗下,画着烟波浩渺的杏花微雨。
忽然一只小小的毛毛虫掉到了画上。
嫩绿肥胖的小身子扭呀扭的,黑豆般的小眼睛也滴溜溜转个没完。
他一愣,手上的笔顿住了。
这一副烟雨图,让小胖虫子一蹭,花了。
而罪魁祸首完全没有自觉,依旧扭啊扭的。
“还不走?我知你已开灵智,乃贪图我这里丰沛的灵气。但一会儿,你可就走不了了……”
他骨节分明的食指轻轻戳了戳小青虫的肚皮,却被它用圆嘟嘟的身体“抱”住了。
“不走……”若不是他的耳力异于常人,根本听不到它说什么。
他微微皱眉,拿出一张黄纸,提笔沾朱砂写了张符,盖在小青虫的身上。
它实在太小了,这符纸一盖,好似消失了一般。
他轻念了一声咒语,灵符就消失了,连带着灵符下的小青虫。
“二哥,这是给你的。”
不多时,房门开了,一个刀疤自左眼斜划到右嘴角的青年男子往他的桌上扔了一个卷轴。
他淡漠地“嗯”了一声。
“你这屋里,怎么有妖的气味?”刀疤青年鼻子耸了耸,表情有些阴沉。
“错觉吧,好了,我要准备一下,你走吧。”
刀疤青年深深看了他一眼,扭头离开了。
他青白色的袍袖一挥,灵符便又出现在了画上。
然后,灵符下面动啊动,动啊动,终于,露出一个青色的小脑袋:“让我留下好不好?”
他本欲摇头,但鬼使神差地,居然点了点头。
小青虫肥嘟嘟的身子努力快爬了几步,然后,从桌角,跳到了他的身上。
随便找了个位置,蹭呀蹭,表达它的欢喜。
他的唇角,不经意间,染上了欢喜。
而他的食指,就在小青虫肥嘟嘟的身子上摩挲着,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流淌着金色的气息。
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三日。
第四日早上,他趴在桌上,对欢快地爬来爬去的小青虫说:“我要出去一趟,少则三日,多则五日,我必回来。我会将将一张用我的血画就的隐身灵符盖在你身上,你乖乖等我回来,听到了吗?”
小青虫本来正与他的那杆竹笔玩耍,闻言,抬起水汪汪的黑豆眼,满满的不舍。
但它还是乖乖地点了点胖胖的小脑袋。
他笑了,眸子里好像装入了漫天星河,璀璨又夺目。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他本就拥有一副好皮囊,但过于少年老成,不常笑,所以看起来冷冰冰的。
现在这一笑,好像千树万树梨花盛开,小青虫的心,好像漏跳了一拍。
他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等他回来的时候,隐身符去,小青虫,却是不见了。
灵符上有他的血,只要小青虫出事了,他必会第一时间知道。
除非……
他甚至还没放下手里的剑,就去找那人了。
“你定知道我为何而来。”
他推门而入,毫不客气。
“这是你对城主的态度吗?!”那高高在上的人,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
“城主大人,请你将属于我的东西,交还于我。”
他握剑的手,竟有一丝颤抖。
“你的东西?有意思,你在我丰都城,吃我的用我的,什么时候,这里有你自己的东西了?”老者戴着翡翠戒指的手摩挲着光滑的扶手,淡淡说道。
“还不够吗?你折磨我这么多年,还不够吗,父亲?!”
他忽然声嘶力竭地大吼道。
“不够。你的出生,让我最爱的女人失去了生命。我有多痛苦,你知道吗?!”
老者双眸泛着血丝,看向他的目光,竟像看着仇人。
“这么多年以来,我如同傀儡一般为你除去那些妖,那些你说会危害世界的妖。可我并不快乐,杀的妖越多,我的心越是空洞。”
说到这儿,他痛苦地闭起眼睛,似是说不下去了。
老者冷哼一声:“不过是妖罢了,你想找那条小虫子?好,我就让你见见!阿七!”
刀疤男应声而入。
他手上拎着的,是一小团模糊的血肉。
“喏,就在这儿了。”
他眸子里的光渐渐暗了下去。
“为什么?不过因为我对它的那么一点点喜爱之情,就活该它有如此下场吗?”
他不过是觉得,羡慕小青虫的无忧无虑,想助它早日得道,却未曾想……
血灵符,只有与他有亲缘关系的人,能在不被他察觉的状态下解除。
“好了,你想见的已经见到了,下去吧!”
老者挥了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对他下了逐客令。
而他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起了小青虫那一团血肉模糊的尸体,呆愣愣地走了出去。
“别伤心……”
这一声轻轻的话语,将他空洞的眸子瞬间点亮。
“你渡给我的灵气十分充沛……让我仍保有了最后一丝灵识,只要时日长久,我还能修炼出实体的……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
他的眼角,竟有清泪滑落。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多少年了,从没有人对他这么说过,在父亲眼里,他是杀死母亲的凶手,连多看他一眼都欠奉。
在丰都城其他人眼里,他是个怪胎,是没有感情的机器。
在那些妖的眼里,他,则是修罗。
没人需要他,没人愿意陪着他。
小青虫的话,让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忽然被击中了。
他看着那一团弱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白光,微笑着说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