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字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01

这一天,简直是雁字二十二年来最幸福的一天。

她愿意为了这一天,含笑饮下这一天之前所有的苦难。想象中她雁嘶层云,掀喙朗笑,哪怕笑尽人亡。她太高兴了啊,她用自己的方法,把几十本自考教材和教辅“五花大绑”,这些教材都是国家指定的,有着黄芦白苇般的书皮,漠漠轻黄的颜色,像霜染的苇秆,像月浸的芦花。这些“芦黄苇白”从今以后都是她的了。她想倒背如流就倒背如流,想正背如流就正背如流。

她的手颤抖得像是什么也做不了,和她一起出来的自考班的同学,还以为她犯了什么病,正想问问她,看她已经抖抖索索着把两摞教材绑上自行车,好像怕他们把教材给她抢走似的,推着自行车一路小跑地跑远了。

雁字是推着车扶着篓大步流星奔回常老鸦村的,前面车篓里的那摞书太过高耸,她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歪了,哪里敢骑?摔着她没有关系,摔着书们那就要了她的老命了。她爱它们胜过八十一个自己,有了它们,她想把以前的自己充发到爪哇国去,如果过去的自己打扰她和书们亲近。

郑州大学离常老鸦村五里路,走到大学路和航海路交叉口,路边有辆批发苹果的卡车,车上的苹果堆得小山似的。雁字常说她这一生独爱苹果,因为苹果一块钱三个,够她吃半天了。有了这两摞书,那苹果简直碍眼,她一溜烟儿从苹果车的里侧冲出来,过了航海路前面就是常老鸦村了,就是她“一个人的天堂”了,不,是她和她的书们的天堂了。

她眉目含笑,面色潮红,正做着她和她的书们的白日梦,突然听到“啊”的一声,这声音太过耳熟,雁字来不及细想,早已有利物戳中她肋骨,不偏不倚,如果失之毫厘,就会戳中她的左乳,她下意识地抱住胸口,两腿一软,跪在和她同时摔倒的自行车的脚蹬上。原来她和一辆正在右转的黑色小汽车亲密接触了。小汽车从苹果车外侧右转,她从苹果车里侧前奔。小汽车的车头撞到了她的自行车,戳向她胸口的神兵利刃正是她自己的车把。

“我的书......”雁字不顾双手和膝盖见血,扑到摔出一丈开外的那摞教材上好生抚弄,掸了掸莫须有的碎沙砾和碎叶片,找了找莫须有的碎玻璃和碎铁屑,她目光痴然,神情专注,摔倒的时候车把戳在肋骨上,手按在链轮上,膝盖磕在脚蹬上,手膝慢慢有血迹渗出,染在书页上,沾到裤腿上,她怔怔地看了看,这才意识到她左边胸口也疼得厉害,她按着胸口,睁大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双大号的黑色洞洞鞋,呆头呆脑、闷头闷脑的洞洞鞋,就像此刻的她自己......

02

她呆头呆脑、懵头懵脑地看向面前的年轻车主,这人五官深邃立体,一双眼睛黑眼珠比较大,跟婴儿的眼珠比较像,像是盛了漫天的星月光华,清亮彻骨,湛然若神,像极了她幻想中年轻版的何足道。《倚天屠龙记》小说中对何足道的描写是“长脸深目,瘦骨棱棱,一身白衣,三十余岁年纪”。这人还很年轻,白衣黑裤,所以说他是年轻版。

“何足道”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惊讶地从她的脸上慢慢向下,落在她的手上,落在她的膝盖上,最后又落回她的眼睛上。她沉默地垂眸,她不敢和陌生人对视,这次是破天荒,或许是他孩子气的纯真感消解了他脸上的高冷。 “何足道”的声音很是温柔和煦:“怎么样了?”

“没事儿,没事儿,蹭破点皮......”雁字提了书,一瘸一拐地走到自行车旁边,“何足道”帮她扶好停稳,又去解开后座上的那摞教辅,雁字以为他要重新帮她绑好,就蹲下身,一手按着左边胸口,一手开始抚弄自行车,试试脚蹬试试轮。 “何足道”又问:“怎么样了?”

“没事儿,没事儿,蹭掉点漆......”雁字说。

“何足道”解书的手一顿,雁字敏感地感觉到他看她的眼神,不再是看地球人的眼神,看得她想找个石头缝蹦回去。他似笑非笑,问:“你说蹭破点皮,不会是蹭破点书皮吧?”

“是啊......” 雁字很认真地答道,“我回去重新包个书皮......”

她回去要把公共课程教材、专业课程教材、选考课程教材、实践课程参考教材全都包上书皮,她要明月芦花常相伴,芦黄苇白铺满床......雁字想着想着她笑,笑着笑着她笑不出来了。包书皮需要钱,她按五毛钱能买三个土豆,能买四个番茄的常老鸦村最低消费,她交完学费,剩下的积蓄还能撑两年。那书皮她还包不包了?那她以后不吃苹果好了......

“我再问你一遍,你没事儿吧?你,没事儿吧?我是问你,不是问你的书,也不是问你的车......”  “何足道”的神情变得严肃认真,他孩子般的眼瞳眯起,简直像是一个严肃高冷的主治医师......

雁字知道他语气严厉,但出自真心,忙表示自己“没病”:“我没事儿,我真没事儿。就是手心有点破皮,膝盖有点破损,过两天它自己就好了啊......” 她小时候肋骨也被自行车车把硌过,脚踝还被自行车车轮绞过,过两周它自己就好了啊......

“然后呢?”  “何足道”继续“问诊”。

“然后?”雁字愣了愣,然后就是别影响她回去重新包书皮啊,他不会是要带她去医院吧?她忙又解释道:“这会儿是还疼着,但什么都不影响。肯定不是骨折,也不是骨裂,也没有变形。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你不用担心,我不要你管......”

“何足道”感觉自己真是活久见,他白活了二十七年,真没见过受害人避肇事司机,避之唯恐不及的;受害人安抚肇事司机,让他哪凉快去哪的......这都是什么逻辑?反常即为妖。拿自己的身体当草,拿肇事司机当宝。这种从石头里蹦出来的神人,能离多远离多远,不纠缠,不给钱......

他拎起自行车后座上解下来的那摞书,说:“我本来是要带你去医院的,你非得不去,我只能尊重,只能成全。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你的左侧肋骨,有没有异常,有没有骨裂,不能只凭感觉,还是要去医院做个检查。你今天不去,明天就算你哭着喊着,我也是不认......”

雁字看他神情恼怒,语气不善,什么明天就算她哭着喊着,他也是不认......她夺过他手里的那摞书,重新绑回后座上,把摔出去的那摞书,重又放进车篓里。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扶着车篓,看都没看 “何足道”一眼,颠颠地向常老鸦村走去......

03

她推车扶篓,默哼着《壮志在我胸》,若不是一瘸一拐的,她都能感觉自己在飞。正是高校下午下课时间,马路对面走过来几个测绘学校的男生,其中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看见她“咦”了一声,然后说了一句“异域美人”,另外的两个男生便都看过来,雁字也好奇地四处张望,男生们相顾大笑而去,身后响起了测绘学校三人版的《天下》:烽烟起寻爱似浪淘沙,遇见她如春水映梨花......

快到常老鸦中街的时候,雁字才意识到“异域美人”难道是在说她?她是腿瘸,他们是眼瘸,他们是把她晒得黑黑的、穿得肥肥的,“麻衣黑肥”的样子叫“春水映梨花”吗?正想着,前面已是车流如梭,人流如织,五所高校和一座农贸市场雄踞于此,这里是被五所院校环抱的地方,是市井亦是桃源。越是噪杂,越是拥挤,越能容得下一张异于常人的脸,越能容得下一个一瘸一拐的人,无人打扰,就是天堂。

雁字把自行车停在大学路和常老鸦村中街的街角处,旁边有个书香阁文具用品店。“今天开学了吗?要什么样的书皮?”店主很热情,她们也多是异乡人,和她一样栖息在这里。

雁字说:“自考书。给自考书包书皮。”

店主拿出一摞梵高油画主题的书皮纸,有向日葵、有星空、有麦田,说:“你看看,不行的话,还有田园小碎花的、牛皮纸的,我们楼层住的就有两个自考生,她们每天去航院上自习,用的是这种牛皮纸书皮。”

“没有那种透明自粘书皮吗?”雁字问。

店主奇怪道:“自考书的封面设计,都是那种轻黄浅白,辨识度太高了,需要用不透明书皮压一压,你干嘛要用那种透明书皮?”

雁字愣住了,干嘛要用那种透明书皮?她就是想看见那种黄芦白苇般的颜色。难道自考界的师姐们已经达到“色空”的境界了吗?她可达不到这境界。她爱极了自考书这种颜色,爱极了自考这种形式。她做梦都想当个全日制自考生,她为此整整奋斗了六年。她们工厂的流水线工人,谁不想当个全日制自考生呢?可是她们没有机会。她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甚至没有意识。她们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自考,没有意识到自己可以供自己读书。这样的人她认识很多很多, 因为经历相似的人,总会相遇;而灵魂相似的人,最终走到一起。

她今天这么高兴,就是因为开学第一课,老师让同学们介绍为什么选择了自考。几个同学都哭了。她们什么都没有说,又什么都说了。她们总有这样那样的原因错过了自己,又总有这样那样的办法找到了自己;她们总有这样那样的身不由己失去了读书的机会,又千辛万苦给自己创造了读书的机会。老师也哭了,老师说: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筚路蓝缕,砥砺前行。”

“自考是少有的不为别人负责,不为别人燃烧,只为自己负责,只为照亮自己的过程。如果世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图书馆的模样;如果天堂有颜色,那一定是芦黄苇白的颜色。 ”

04

从书香阁出来,旁边自行车的车把上,多了一个楮皮纸的购物袋。里面是密封的无菌纱布块和换药包,还有一面定制的创意停车号码牌,是一把红色的小扇子,扇骨上是车主的电话号码。最下面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了几百元钱......

雁字看过去的时候,穿白衣服的不多,都不是她想看到的那一个。 她站在人影憧憧、人声扰扰的街角,本来已经忘记了疼痛,突然感觉哪哪都疼了,左边胸口也更闷痛了,膝盖也更胀痛了,手心也更刺痛了,眼中也有些朦胧,她心中苦笑:真是摔一跤摔回去了?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和舅舅一起去鸿升八厂打工,她后来是鸿升八厂的仓管,厂子里的人都说“流水的车辆,铁打的韩雁字”。她不知疼痒,不知冷热,莲花化身,工厂好不容易才放人,她好不容易回到省城。

“我没遇到过赖人,在哪都是好人多。今天撞我的车主,哭着喊着要带我去医院,见我不去,还给我送了一次性换药包和几百块钱。我的积蓄刨去三年学费本来就只能撑两年了,真的是天降车主,拔生救苦。”

她喃喃地念叨着,像是念给自己听,也像是念给妈妈听,她知道她的妈妈不能听到,她的爸爸也不能听到。今天是她回到省城的第二个月,是她去郑州大学读书的第一天。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清楚,每一年都比上一年更知道,她的妈妈不能听到,她的爸爸更不能听到,她以后要独自一个人走下去。那么,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她顺着常老鸦村中街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拐角处一栋五层的“回字楼”,从大门进去到天井,从天井右端的楼梯上去,就是她“一个人的天堂”。她认为老师说得不对,如果世上有天堂,那一定是她出租屋的模样。只要每个月八十元钱,就可以拥有一个长方形大单间,就可以关掩一门寂静,让她和她的书们同在寂静之中,让她和她的电脑同在寂静之中。一床一桌一电脑,一箱一椅两口锅,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她也不改其乐。

她提起自己阔腿裤的裤脚,膝盖已经肿成了青紫色的发面馒头,破溃处的伤口亦是触目惊心。“何足道”的换药包里什么都有,里面有无菌盘、镊子、棉球、碘伏棉球、干棉球以及无菌纱布,还有生理盐水等。“何足道”真是上帝派来人间的天使来帮助她的,那她就用他的医用剪刀来包书皮好了......

05

教材是学校统一发放的,她每一本书皮上都写着“雁字”。透明书皮纸轻轻压在“芦黄苇白”上,轻轻压在“雁字”上,她没那么傻,店主说“需要用不透明书皮压一压”她知道是什么意思,她比谁都知道是什么意思,她只是不在意罢了。

“雁字”是妈妈取的,妈妈是姥姥的第四个女儿,只上过三年学,却能背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这种《诗经》中的句子。老家的西河边有很多野生的芦苇,妈妈摇着船去对岸村子的芦编工坊做工。两岸村里老一辈的人都说,妈妈是她们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也是最糟践的姑娘。因为舅舅有病,她们都默认妈妈是要给舅舅换亲的,妈妈也默认自己是要给舅舅换亲的。这种默认就是一口井,妈妈就在她自己的深渊底。

她登录电脑,打开她们省城的民生论坛,点进她这两年常去的“杏花天影” 和 “绿水草堂”。“杏花天影”是医学版块,“绿水草堂” 是映像制作和杂感版块。她在里面的昵称叫“堕乡井”,大家都叫她“梦梦”。

这是她两年前刚接触电脑时注册的账号。她虽然不回家,却有着“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乡愁。她还记得她当时最喜欢的诗是柳宗元的《寄亲故》:“海畔尖山似剑铓,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她梦里醒里反复吟诵。

但她有家难回。那个时候妈妈已经离开很久了,她知道妈妈不需要她,要不然也不会离她而去。可是她需要妈妈,需要妈妈看看她吃过的饭,看看她走过的路。她吃着鸿升的三菜一汤,她想起了她的妈妈;她走在鸿升漂亮的压花路上,她想起了她的妈妈;她见到她们科长手里的考研教材,她想起了她的妈妈;她知道她通过自考,可以报考全国统招研究生,可以“逆天改命”,她想起了她的妈妈......如果她的妈妈可以不死,如果她的妈妈可以重来就好了......

她找到了家乡省城论坛里的医学版块,“杏花天影”门前冷落车马稀,每天就稀稀拉拉几个人,有时候就显示只有“堕乡井”一个人。雁字并不气馁,在她连载了几天妈妈的遭遇之后,版主“白衣秽影”终于出现了。雁字问他:“请问博士,不完全性脊髓损伤B级,两年内没有进展,仍然遗留双下肢活动受限,下肢无力,右侧肢体麻木等症状,还有恢复的可能嘛?”

“白衣秽影”是省城大学骨科临床医学博士,应该是姓萧,有几个熟悉他的人叫他“萧白衣”。这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偶尔露一爪一鳞。他当时很肯定地对雁字说:“脊髓损伤过了两年没有进一步扩大和恶化,不排除有恢复的可能。目前这病没有成熟有效的治疗修复方案,临床上能做的仅仅局限在止损和康复。重要的是不要放弃希望,人体具有自我修复神经的能力,虽然这种能力很弱,很缓慢,但肯定有。”

06

从注册“堕乡井”这账号到现在两年多以来,萧白衣都是周六下午四点以后出现,出现的时间不确定,回复问题也很任性。有时对雁字的问题爱答不理。萧白衣可以一周不回答她的问题,也可以一直不回答她的问题,雁字都不会难过太久。她知道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别人不欠她什么,别人都不欠她什么。

她一直坚持“追随”了他两年多,可能是她远在千里之外,对省内论坛很亲切;也可能是她从小不被回应,对不被回应很熟悉。反正她每周都会在“杏花天影”问一个问题她表现得很乖觉,每个问题她都用一周的时间反复编辑,直到最简洁 、最准确,努力做到让萧白衣“看见”她。

直到有一天,萧白衣好像被她的痴愚打动了,给她回复了一条站内短信:“我看见了。有些问题没有答案,没法回复。”

这条“站短”治愈了雁字不被回应的痛苦,也治愈了雁字老想在“杏花天影”问问题的冲动,她终于把目光望向了别处,她喜欢上了一个叫“绿水草堂”的地方。“绿水草堂”的版主是陆拾遗,带着一群爱玩儿的人成立了“绿水草堂映像制作有限公司”。雁字不知道这是一家虚拟公司,还是真有这家公司。他们每周都会用连续的图片来制作搞笑故事或人物传记,用图文结合的形式,拍最美的图片,配最美的文字。每一幅图,都配一段文,一帧帧,一段段,就像小时候的连环画,都是让雁字叹为观止的文字,都是让雁字叹为观止的图片。而导演、编剧、摄影、后期制作都是同一个人,陆拾遗。

陆拾遗和萧白衣是好友,偶尔来“杏花天影”串门,看了雁字写的堕乡井之“被系列”,《被轻视》《被辜负》《被抛弃》,他问萧白衣:“这丫神经病吧?写的文字有血腥味,有杀气,什么来路?为什么发在你这不毛之地?专门写给你一个人看的?你晚上做噩梦不?能感觉被‘鬼压床’不?”

萧白衣笑他:“你不会闭上你的钛合金狗眼,这丫头有中重度强迫症,害怕改变,但她写的‘三被’没毛病,写得挺好的,跟你的绿水草堂配一脸......”

后来,陆拾遗也没理会雁字,直接就把她的“三被系列”转到了绿水草堂,雁字也跟了去。

07

正是《被系列》这三板斧让雁字在“绿水草堂”混了个脸熟,大家都叫她梦梦,说她是“新鲜血液”,邀请她加入草堂映像群。陆拾遗这样评价她的文字:“用欢快的笔触,写出了最残酷的生活,却并不令人绝望。给人一种暮霭沉沉楚天阔,月涌大江流之感。”

雁字是个有自知之明的人,她就这几板斧,泣血写了她亲妈,她亲姨,她亲姥姥......写了这几篇之后,她又写了两篇《青阳书院》、《花山书院》连她自己都没满意,她知道她只会写自己的生活,不会写别人的人生......

所以她只能安安静静当个小透明,“绿水草堂”她也不写了,“杏花天影”她也不发了,只偶尔给萧白衣发发站内短信,她告诉他她妈妈腰部力量增强了,她告诉他她妈妈双下肢开始出现肌力的改变了,她告诉他他上次说的“括约肌”她知道什么意思了......她感谢萧白衣这两年是她心目中的“定海神珠”、“镇宅灵符”。终于萧白衣不再老神在在“端着”了,不再当高高在上“老仙男”了,他回复她:“有你这样夸人的吗?梦梦,你心里怨气不小。”

“你知道啊?”雁字恨恨地想,“这人她说十句他还不回一句,他不知道无回应之地,对她来说就是绝境?他不知道他每不回应她一次,就等于‘凌迟’她一次?这个神人,这两年多,其实很认真地回应了她几十上百次,帮助了她几十上百回,让她从对妈妈的思念中醒来,让她从对妈妈的妄想中醒来,让她从对妈妈的梦境中醒来。她恨不得抓住他亲亲抱抱举高高,又怎么会怨他?神人也会自作多情?!”

因为,她的妈妈已经离开了,她的妈妈在她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她死于深深的“不配得感”,和对这世界的“用力过猛”。那时候,镇上预制板厂主的儿子看上了妈妈,给了姥姥家双倍的彩礼,把妈妈娶回了家。他就是自己的爸爸。爸爸妈妈是两个世界的人,是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妈妈的“不配得感”让他不解,妈妈对世界的“用力过猛”也让他不解。后来,妈妈在一次运送预制板的途中出了车祸,不完全性脊髓损伤B级。妈妈不愿意继续治疗,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自己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爸爸很快就有了新的家庭。妈妈说,如果有来生,她不想再当人,她想当一株芦苇。芦苇是不死的,芦穗一旦变白,芦叶一旦变黄,就像长了翅膀的样子,就像长了翅膀的天使,就会乘风而去。

所以,她只能假装自己有妈妈,她没有;她只能假装自己有爸爸,她也没有。在工厂里,她知道了很多把女儿当燃料的妈妈,知道了很多把女儿当家里食物链最底端的妈妈。可是,她还是很羡慕她们,羡慕她们有妈妈。她前二十二年都在找妈妈,谁又能不是呢?

今天是二零一零年八月三十一日,是她二十二年中最幸福的一天。她有了自己的功课,有了自己的妈妈。以后她就是自己的妈妈,“芦黄苇白”就是自己的妈妈。她是来和“杏花天影”告别的,是来和“绿水草堂”告别的,再见了萧白衣,再见了堕乡井......

08

萧白衣其实今天特别郁闷,他撞了人,他是脊柱脊髓科的住院医师,那女孩子有没有大碍他是知道的,他生气的点在于,他有点自作多情了。他不信世上真有拿自己的身体当草的人,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原因。他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女孩子对医院、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到这个地步。物反常则为妖,所以女孩子自己不想去医院,他乐得成全。

今天是他正式卸任“老总”的日子,担任总住院医师这一年,因为总是住在医院,总是随时待命,总是招之即来、来之能战,所以,他已经一年多没来常老鸦村看望小姨了,小姨家在后街,他本来想继续开车从常老鸦村北门进去。可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女孩子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已经一个星期没有登陆“杏花天影”了,梦梦也已经一个月没有给他“站短”了,也不知道那个远方的小丫头怎么样了?

他鬼使神差地掉头向常老鸦中街驶去, 果然看到那个女孩子一瘸一拐地去书香阁买书皮。他把车停在大学路和常老鸦中街的驿站门口,他电话响了,他接了个电话,是陆拾遗。

陆拾遗的“绿水草堂”最近新发了一条招募令,说是要招募维护世界和平为责任,促进人类发展为目标,令天下寒士俱欢颜为己任的超级美少女组合去白云山拍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之《白云山剿匪记》。他向他吐槽草堂之大,他发了几次招募令,都招募不到一张“死人脸”。他问他见过的女孩子,有没有“死人款”的,能躺在渎底的软泥上一动不动半小时的,这考验的是坚忍、敬业、还有缺不缺钱,不缺钱不足以让一位花季的女孩子演一个沟渎死人。还有就是只有坚忍、敬业、缺钱还不行,还得是“特型”,有一张漂亮的脸,更要有一对漂亮的死眼珠子。

萧白衣打着电话,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被他撞倒的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穿着旧旧的黑衣服,李贺的“麻衣黑肥冲北风”像是为她写的,但一张脸却是灵秀之至。尤其是那双眼睛,她的眼睛大而迷蒙,让他想到一个“笼”字,烟笼寒水月笼沙,花明月暗笼轻雾的“笼”字,像梦一样,静谧难言,生平未见。她就是陆拾遗《白云山剿匪记》中“活死人”的最佳人选。

他没有告诉老陆这些,他本能地不想让她蹚老陆这趟浑水。他希望她和梦梦都能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他把无菌换药包,还有停车号码牌,挂在她旁边不远处的自行车车把上。他看了看她的书皮上写着:郑州大学,自考艺术设计专业,韩雁字。原来,她的名字叫雁字。

来到小姨家,他登陆电脑,打开“杏花天影”,查看了一些站内信息,正想问问梦梦最近怎么样了,梦梦给他发来了一条“站短”:

你好啊,萧白衣,我要离开杏花天影了,我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以前我一直认为:满湖野凫,游不到,楚江东。满陂桃李,流不过,谢桥西。满行雁字,飞不去,天堂里。今天我特为来告诉你:原来天堂一直就在我的心里。我以后要认真读书了。谢谢你这两年多的帮助,我以后想成为你这样的人。再见,萧白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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