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操场边的梧桐树长出茸茸新叶时,我和占悦已经是相当要好的朋友了。
悦是班里的学习委员,短发尖脸,碧清的一双妙目,讲起话来和我一样叽里呱啦,速度很快。她也是留守儿童,和外婆住在镇北老式住宅区的一栋旧房子里。
她邀我去她家玩的那天是周五。我们在学校里追跑着,看铺在地上的阳光一寸寸变少,舍不得,就决定继续一起玩。于是她牵了我慢悠悠地散着步,在狭窄的巷子里拐来拐去,最后来到了一座破烂的房子下,那就是她家。
进了门,沿着灰白的楼梯蹬蹬蹬跑上去推开门,微弱的光线,杂乱的书架,书籍散落一地,暗红色的木地板踩起来吱嘎作响。那可真是用木头做的房子,地板破烂的地方还隐约透出楼下的灯光。我第一次见这种木质结构的房子,像进了童话里女巫的房子一样又惊奇又害怕。我们继续聊天玩耍,一直到天边晚霞都下去了,只剩下一抹微黄的云光。
平时我和悦都去镇中吃午饭晚饭,还一起上晚自习。晚自习从6点到8点半,每个教室都稀稀落落坐着十多个镇中学生。我们常随便找个教室坐进去,不说话,只埋头写。那时小学生的作业可比初中生多多了,我们俩都是写作业速度相当快的好学生,可还是要做上两个小时。于是便常有初中生好奇了来攀谈,渐渐地也就都熟悉了。
初夏的一个晚自习,我们照常写着,电扇呼呼地转。两个初一的哥哥看我们实在太辛苦,走过来帮着做了几张数学卷。于是我们四人就提早下了晚自习,去操场上玩捉迷藏。
镇中校园的主干道上路灯昏暗,操场、楼道和花坛之间更是漆黑一片,正是捉迷藏的好地方。我们不知疲倦地玩。巧的是好多次都是我找到姜,悦找到祝。最后一次,我在操场边废弃教学楼的隐蔽小门处找到姜,抬眼看他,暖橙的光从梧桐树的枝叶间散落在他的脸上。不知怎的,我们就互相认了兄妹,从此总在一起玩了。
于是每日黄昏,我们四人便在校园里尽情玩耍,晚自习时作业也可以随时请教。哥哥们常买零食给我俩,我们就画个画回赠。周末的时候也想念,就写了信周一的时候再给。我集了很多信。记得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十多里的路回老家,从太阳高照走到夕阳西斜,从人来人往的街心走到杳无人烟的山路,心里的害怕像被盖了盖的锅一样闷声沸腾。我就拿了信出来,看一遍,走上几百步,又看一遍,再走上几百步。回想起玩耍时的愉快,又歪头歪脑地唱起歌来。
那是我相当快乐的一段时光。
暑假过后,小慧也和她的同班同学小花成了好朋友,我叫她小花姐。她是个被领养的女孩,我们去她家住了好几次,她的老外婆这样跟我们说。
“那天早上可冷哩,我走出门要去打水,看到井边有个胖包袱,里边就是她哩。”老外婆颤巍巍地说,“我就捡了她回来,弄点米汤她喝喝,也就这么养大了。后来要上学了,也没人来看。这孩子,命苦啊!”
小花听到她外婆说,总是笑呵呵地打断她:“外婆,你不要说啦!我现在不是很好吗?”然后拉了小慧去后边厨房做饭。
小花家的厨房是半露天式的,一边是墙壁,一边是天然的石壁,石壁上终年不断地滴水。顶上做了个遮雨的棚子,和石壁接口的地方留出一线天。风吹得,雨进得,夏天也是阴冷阴冷的。小花就在这里,做出了一盘又一盘好吃的菜。
老外婆那时就已经八十多岁了,生活起居都靠小花照顾。吃完晚饭,小花到门前水井里打来水,烧好了给她洗脸洗脚,扶她上床睡下,才和小慧俩人洗漱上床。她们睡床头,我睡床尾。她们把头凑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些谁喜欢谁的事情,说到害羞了就互相踢打,还总喜欢问我觉得哪个男生喜欢她们。我日日和她们在一起,那些男生怎么对他们的我看得清清楚楚,可是我说了她们又不相信,反倒说“你还小你不懂”。于是,我就在昏昏然中睡着了。
小花什么家务活都能干,还总是给小慧勾漂亮的毛线鞋。后来到我家玩,我妈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一直说可惜我们没哥哥,不然一定要她作嫂子。只是小花是“劳碌命”,后来嫁了个老公也是个好吃懒做的巨婴,一个人支撑着一个小炒店,还带个孩子,每年过年都是欲哭无泪的样子。前两年,我们去看老外婆,她还在,就是不认得我们了。
时光如许无情。
那时早起上学,总经过一家临街的小屋,紧闭的门前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眼睛无神地望着街道上南来北往的人群。外婆说那是个被儿女赶出家的人,靠乞讨为生。我有时会分一个馒头给她,有时会送一角钱给她。每当我走到那里,她总抬起头,冲我望两眼。寒冬酷暑,天天如此。去年有天清晨走过,她竟还在,模样一如从前。
时光在她那里竟如许温柔。
这么多年,我已经从那个梳着麻花辫蹦跳的小女孩,长成如今眉眼间刻上往事的奔三女人。十岁那年,童年在辛酸又甜美的回忆中翻过最后一页。紧接着,生活像车轮轰轰地轧过,断了种种前尘过往,急颠颠地驶向未来这茫茫的荒野。
像梦了一场昨日的梦,像唱了一首旧时的歌,像饮了一口陈年的酒,醉眼朦胧。
像在夏天的暴雨中尽情奔跑,像在秋天的暖阳下轻轻散步,像在冬天的寒风里煮一壶茶,闻一年又一年的阳春。
《十岁》结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