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那一刻我与死亡擦肩而过。
谁也不知道为何那辆马车会突然失控，扬蹄朝我们的方向飞奔而来，我只能本能得挡在黛西身前，一把把她推开，那时，在头发飞扬的缝隙里我看到了那个少年，正躲在花树的阴影里朝这里观望。
血，湿了一地。
现在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仔细回忆着此前发生的一切，包括少年最后眼中闪过的那一丝不解。想到这里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若有若无地笑声。
少年，你输了，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身边带走任何人了。
“嘿，丽娜，我来看你了！”
还没见人，丽达的声音就先破门而入了。下一秒我就见到了她挺着大肚子的样子。因为养胎的关系，她比任何时候都要胖，整个人圆润得像一个球。
“丽达，你要胖死了！”我眯着眼睛嘲笑她。
“丽娜——！！！不许你说我胖，我不开心的话对宝宝也不好哦！万一生的丑了你得负责！”
“对了，黛西怎么样了？”
“黛西啊……”丽达顿了顿，“在房间躺着呢，她受了点轻伤，现在正在床上躺着睡觉呢。我们小声点。”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落地了。我不顾疼痛努力把脑袋缩进被窝里，丽达也不说话，帮我把被子往上拉了拉。
沉默瞬间笼罩了这座老房子。
我把自己埋进黑暗和安宁之中。
往日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次第回放，从奶奶的笑容到小少爷的第一束花，再到和黛西初次见面时的约定。如果我能早点想起那个少年的名字，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不会有一去不复返的人，也没有翻落山谷的人，所有人都会无比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
“丽娜，其实有的时候我也会羡慕你，”丽达叹息道，“因为你所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真心爱你的，其实这就足够了。”
我没有答话，丽达独自推门离开了。
黑夜逐渐来临，窗外的雨下得越来越大，时不时有火蛇游过天空，在暴风雨之夜肆虐放纵。路上早已没了行人。
我在床上久久地躺着，听着大雨如注的声音，睡了又醒醒了又睡，直到再也睡不着。我扶着床起身，向黛西的房间摸索去。屋子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只有电光时不时闪过，宛若鬼魅。
“黛西？”我喊道，“黛西？你饿了吗？要不我去做点饭。黛西，睡着了了吗？需要我去弄点吃的吗？黛西？”
黑暗里，我的心莫名慌乱起来，我努力借助转瞬即逝的闪电看清房间里的一切。
哦，被子下面有着起伏，像个小山一样凸起在床上，太好了。
我在床边坐下，伸出手的瞬间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打扰她呢？
又一段电光闪过，伴随着巨大的轰鸣，震得窗户都微微颤抖起来。我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一件事情，这段记忆比我本身更加古老。
我躺在山坡上问少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来：“你真的想知道吗？”
“嗯。”
风，突如其来吹动了少年的头发，他的黑色双眸里微光流动。我能感受得到这个少年心里流漾的悲伤。我看呆了。他轻轻张开嘴唇，干净的声音在风中传递。
“凡我所现身的地方，必有死亡……”
……
“他们唤我……”
……
“死神！”
一声惊雷将我从沉思中唤醒，我的心突然如急雨一般慌乱。我想起了白日里少年转瞬即逝的身影，赶紧伸出手掀开了黛西的被子。
“黛西？”
“黛西——！”我绝望地喊了出来。
黛西不在床上，那只是一个枕头！
瞬间我头疼欲裂，记忆那么混乱，一些细碎的记忆残片冒了出来。
当时我没有把黛西推开，而是被黛西推开了，那只马蹄那么重，一下子就踢到了黛西的脑袋。黛西含着泪跟我说：“对不起啊，丽娜！”我终于明白了，黛西一开始就知道她会死去。
我跌跌撞撞跑出门去，再也不顾所有的风风雨雨，疯一般朝花树的方向跑去，不论跌倒多少次，不论流了多少眼泪。
我还记得初次黛西的时候她那么认真地对我说：“你对我好我就会喜欢上你啊，可是我好害怕，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死了，我该怎么办？”
黛西，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将来有一天你死了我又该怎么办？
说好的要看到你结婚嫁人过上幸福日子的，说好的如果你丈夫不喜欢我你就揍他的，我们可是说好的……
你怎么可以就这样消失离去？
少年啊，把黛西，还给我！
一道火光突然绽放，从天空延绵至大地，整个小镇如白昼般明亮，积蓄已久的雷鸣即将炸响。
（八）
大雨倾盆。
等我一路跌跌撞撞跑到花树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暴雨中站立，单薄得如同一个鬼魅。少年静静地站在花树下新起的小土包前，同黑夜一样沉默。
“为什么？”我野兽般嘶吼起来，“为什么你要把他们一个个都带走？把我最爱的人一个个都带走，却只留下我一个人？为什么？！！”往日的一幕幕飞快略过我的脑海，所有的欢笑在此刻都化作泪水，瞬间决堤，“说啊，为什么不说？现在我也在这里了，来吧，来吧！来啊！把我也带走吧，连同我的记忆，我再也不要再这个世界上独活了！”
风雨中，我瑟瑟发抖，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时间突然漫长得像一个世纪，许久，少年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他已不知在雨里站立了多少时间，一道道小水流划过脸颊，他的脸色跟纸一样白，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额头。一阵风吹来，他瘦弱得仿佛一下子就能被风吹走。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微光流动，就像当时在山坡上那般。他缓缓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可他终究一句话没有说，只是在原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天空，张开嘴喝落下的雨水。
一瞬间，我觉得少年的这个姿态是那么熟悉。火光，厮杀，人们卸下了人性的伪装，在一个部落进行疯狂的屠杀。那天，我就看到少年安静地立在村外，看着人们扭曲成一团厮杀，看着婴儿在大火中停止哭泣。雨滴落在草地，也滴落在少年的头发上，少年仰头看天，他是那么得安静，安静得仿佛要吞噬掉所有的绝望和悲伤，只留下他一个人。
“我所现身的地方……必有死亡……”
“不要……来找我啊……”
这一段记忆不属于我，属于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我，很久很久之前我和少年见过面。
“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少年低头，对我粲然一笑，一如记忆中那般。
“啊，你是死神啊！好厉害！”
少年睁大了眼睛：“你不怕我？你不觉得死神……很恶心吗？”
“我为什么要怕你啊？”我托着腮笑道，“你看啊，这天上的流云，还有这连绵的山丘。阿爸告诉我，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草原岁岁荣枯，河水向东流入大海，连山丘都在风中消瘦，我的小羊过了秋天就会老去。你觉得很有趣吗？我们在草原降生，最终也要将一切再还给草原，我们本就一无所有，只是在神的祝福下在这美丽的世界走走看看，再抓紧生几个娃。死，不过是早晚的事，能好好过好现在就很好了。你完全无需自责，这是生命自身的法则。”
“你真的这样想？”少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微笑，像阳光一样灿烂，“真开心，我来给你唱首歌吧……”
少年在对我笑，可是我也看到他的眼角一行泪水流下，那是他永恒的悲伤。风雨中，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我，我却拼尽全力想要挣脱他。“滚开啊，你这个破坏冷血无情的魔鬼！”
可是他抱得那么紧，似乎在拥抱一个甜美无比的梦境。
我撕扯着他的衣服，指甲嵌入了他的皮肤，他都始终没有再松开。那时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今晚，只有我一个人才像一个魔鬼一般，手足无措，迫不及待要撕碎一切。在暴雨之下，我终于，痛哭起来。
等我再度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自己正躺在床上，发着高烧。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看向窗外，银白的月光正笼罩着大地，万物沉浸在和谐安然之中。
淡淡的琴声在风中流淌，一切似乎从未发生，一切又似乎早已发生。
我再度流下泪水来。
那天黛西不是很认真地要我保证说，一定要好好活着吗？我怎么可以有轻生的念头呢？
我翻下床朝窗外望去。我以为蔷薇花经过雷雨的摧折早已凋零无几，可是看到它们的第一眼我都震惊了，我从未见过开得如此热闹的花朵，仿佛每一朵花都在尽情欢笑，都拿出了最热情的红色来宽慰今晚失落的人。花瓣上有一颗颗星光般晶莹的小珠子在滚动，那是雷雨后仍然残留的雨水。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海风从稍远的地方吹来，带着海水的一贯的清凉。我知道，此刻海边正潮水阵阵，月光在海面上缓缓流淌，从深蓝的夜空到寂静的大海，偶尔还有鲸鱼摆尾游过。我拾起一片凋零的花瓣朝风中撒去，如果那里有美人鱼的话，我希望，能得到她温柔的祝愿。
也只有在此时我才终于明白，过往的一切是多么珍贵，而我，早已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一个月后。
“丽达，你觉不觉得他跟我长的很像啊？”我抱着丽达的孩子，小心翼翼。
“丽娜——！！！这是我的孩子好吗？你想要你自己想办法去！”
“不要这么小气嘛？让他认我当干妈吧！”
“我告诉你哦，不许再得寸进尺了，就认个干妈哦！”
“来来来儿子，叫妈妈！”
“丽娜——”
（尾）
雷雨夜。
少年背靠着花树默不作声，仿佛黑夜里一个雕塑。一只红色金丝雀飞到枝头，变成一个红发吉普赛女郎。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知人类关于死亡的事情。”少年终于说话了，听不出任何感情。
“这是那个女孩的选择，她选择一命换一命，救下那个叫丽娜的人，”女郎耸耸肩，一声轻叹，“就是那个听你弹琴听得最认真地女孩啊……她很认真地问我，死很疼吗？我只能解释说，不过就是一小会儿的事情。她说，她没有勇气去面对最爱的人离自己而去，她相信丽娜一定会代替自己好好活下去。
人类为什么总是这么傻？关乎死亡，这种悲伤总要有人来承担不是吗？”女郎看了少年一眼，摆了摆腿，“其实，你也很希望有人能救下她吧，这么多年了，你一直在寻找她的每一个转世，只是为了远远地看着，看着她爱上别人，看着她在别人的怀里老去，一世又一世，只能远远地看着，连一句话也不能说。
但凡跟你说过话的人类都会立即死去，所以你只跟垂死之人说话，还真是恶毒的诅咒啊！如果当年你履行职责把那个女孩的生命收割了去，又何以会触怒主神被施下这样恶毒的诅咒？少年，即使你成为了死神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啊……”
少年一动不动。
花树的叶子在风雨中摇摆，偶尔天幕一道火蛇闪过。少年的衣服早已湿透，黑色头发紧紧贴着皮肤，他仅剩的生命力仿佛在随风逝去。
“神乐，今天你的话太多了……”少年淡淡说道。
女郎皱了皱眉头，把披风扔给了少年，不悦地扭过头去。
“死神是万万不能动情的，那到底是怎么的一段故事才会让你挂念至今？”
“是啊，那到底是一段怎样的故事啊？”少年微微一笑，眸子里微光流转。
他唱起歌来，这是一首很久远的歌谣了：
“天上有流云在飞啊，地上有山丘在连绵啊，身下有青草岁岁荣枯啊。你看，河水向东流入大海，我向西寻找那片梦中的草原，大鹰在风中飞啊，我在风中消瘦啊。怎么办，我的小羊过了秋天就会老去，怎么办，我的时间啊一去不复返……”
“改天，给我讲讲吧，你和那个女孩的故事……”
——完2016/11/30 1:10
好吧，其实早就写完了，而且是我完成的第一篇真正意义上的短篇，想来想去，还是发出来比较好，留作纪念嘛。今天脑抽，莫名兴奋，莫斯科时间0：12。以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