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很难读的,尽管正文头四句可说是国人都熟知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真要深究起来,问题还是很多。比如,“雎鸠”究竟是什么鸟,这就难说了。这几乎是读《诗》遇到的第一个问题,往往问者困惑,答者尴尬。
《牡丹亭》里春香问塾师陈最良,你说“关关”是鸟叫声,可究竟怎么叫的?陈老师只好学鸟叫——像不像就难说了。读到“在河之洲”,春香突然顿悟,说:“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
依有些人的看法,把“雎鸠”当作“斑鸠儿”也无妨,反正它就是一对鸟儿——是不是水鸟也不管了。陈老师又往下解释:“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小丫头春香自然要问:“为甚好好的求他?”老师只好说:“多嘴哩!”
要找一本辞典去看,比如四川人民出版社向熹先生编的《诗经辞典》,再比如山东教育出版社董治安先生主编的《诗经词典》,会发现“雎鸠”这个词条的解释,核心的意思都是:水鸟名,即鱼鹰。鱼鹰就是鸬鹚,一种非常凶悍的猛禽,可以捕鱼。我第一次见这鸟是在江西龙虎山,鸬鹚的鸟粪把那里一个山头都染白了。
《诗经辞典》里不是凭空这么说,《尔雅》、《毛传》、三家诗中的鲁《诗》都把“雎鸠”解释为:“王鴡”。但“王鴡”又是什么鸟?《毛诗正义》中孔疏有个归纳:郭璞解作“雕类也”;陆机认为是“鹫”;而扬雄、许慎以为是“白鷢”。这都是猛禽,这就怪了,和《关雎》篇的意境怎么都联系不上。
所以朱熹觉得这些解释都不对,他认为:“(雎鸠)状类凫鷖。今江淮闲有之。生有定偶、而不相乱;偶常并游、而不相狎。”但仍然不知道具体是什么鸟,不过还是给了后人很大启发,至少脱离了猛禽的范围。当代生物学家找各种优雅娴静叫声如“关关”的水鸟指认为“雎鸠”,虽然至今也没有定论,但都得感谢朱熹给大家松了绑。
不过清代人不认可朱熹的这个解释,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中,梳理了历代对“关雎”的解释,唯独不提朱熹一个字,结论是:“(历代注疏)皆以‘雎鸠’为鷙猛之鸟。”“鷙”就是凶猛的意思,这个字出自《毛传》:“鸟鷙而有别”,是王先谦此说的依据。
郑玄《笺》中解释:“挚之言至也”。是把“鷙”解释为“至”,所以一般也作“挚”。只看《毛传》《郑笺》,是看不出“雎鸠”是猛禽的:“雎鸠,王雎也,鸟挚而有别。……挚之言至也,谓王雎之鸟,雌雄情意至然而有别。”这还是符合《关雎》中和谐、娴静、优雅的整体氛围。
但王先谦认为郑玄是错了,说他“增文成训,转失之矣。”总之结合《尔雅》、《说文》等,一定要把“雎鸠”解释成“鷙猛之鸟”。这是很奇怪的,怪到让我想起最近刚学的里尔克的一句诗:
美是恐怖的第一表象,那时它平静地不忍毁灭我们。
这当然是个粗暴的比附,但是用来形容经学与权力之间的关系,个人认为恰如其分。古代经师将个人的生存焦虑隐匿在注经当中,不易看出,但不等于没有。这里面当然有紧张,但是也有妥协。这就是《关雎》的主旨——和。
无论是汉学还是宋学,包括清汉学以及今人的解释,说“和”是《关雎》的主题应该是有共识的。“关关”,一上来叫两声,雌雄相和也。但是这个“和”是不容易的,经过了“寤寐求之”,还是“求之不得”,又经过“辗转反侧”,终于成和,之后便是“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这是艰辛苦闷的过程,但是诗句写出来很美。
所以说不定“雎鸠”确实就是猛禽,《诗》中还有其他例子。《文心雕龙·比兴》中讲:
关雎有别,故后妃方德;尸鸠贞一,故夫人象义。义取其贞,无疑于夷禽;德贵其别,不嫌于鸷鸟。
这里提到两首诗,《关雎》是后妃之德,《鹊巢》是夫人之德。鸠占鹊巢,无论如何是恶鸟恶行。恰恰这两首却是王者风化之始的《周南》《召南》的第一篇。刘勰认为取其中的“义”就好,形象可以不管,所以“不嫌于鸷鸟”。其实可以再加上《螽斯》一篇:用蝗虫比喻多子多福。
不同世代的人对“美”的感受是很不同的,法国大革命很恐怖,但是在很多场合里被讲得很美。很多很恐怖的历史都可以很美,甚至经历那个时代的人自己也觉得美,即使讲出细节后会吓坏后人。
插图来自日本江户时代的儒学者细井徇,细井东阳所绘:《诗经名物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