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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十八期:渡(2)承受者
她每次探出头来,那只眼睛都会把我吓倒。
每当这个时候,大伯就会挡在我面前,把我牢牢地护在身后。“小乖,你不要看她。”大伯把我举起来,一只手遮住我的眼睛,我是那样害怕,又是那样好奇,总会偷偷打开一只眼,透过大伯指间的缝隙,窥探她的样子。
她的手脚都被一根系在床头的粗绳牢牢绑住,整个人瘦得像一只枯黄的老竹竿,肩胛骨如同阴森的骷髅一样凸起,杵在脖子两侧,那张惨白凄然的脸上,颧骨拔地而起,将那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挤得变形,她的另一只眼早就没了,眼角的位置布满丑陋狰狞的疤痕。
从狭小的缝隙中,我看不清她浑浊的眼珠,只能依稀瞧见一个深深的窟窿,正隐隐渗出森然寒气来,她的眼珠精准地找到了我的,在那股凌厉阴冷的目光下,我感受到了强烈的憎恨。
她是我的奶奶,但我却从来没有喊过她,在我看来,她比以前更老了。
我第一次见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皱巴巴的沟壑,那时她就瞎了一只眼,被大伯背在身上,另一只眼浮肿无比,脸上淌着泪,流露出一种我看不懂的神情。
直到不久后父亲的离开,我在母亲脸上见到同样的神情,我才明白,那是一个人,面对世上最深爱之人的猝然离去,在无法承受的悲恸之下,所呈现的心如死灰之状。
她刚来到这个家的时候,虽然总是那般死寂沉默的模样,却经常一个人走到院子里,对着那棵苍天梧桐展颜欢笑,有时候还会伸手抱住树干,把脸贴着树皮,用老家的方言对大树说一些悄悄话。
她一个人的时候,比我更像一个小孩子。于是,尽管她的大半张脸都印着丑陋的疤痕,尽管她只有一只眼睛,我还是对她生出了几分亲切感,大人们都出去的时候,我会偷偷找她玩。
有一次,我费了很大的劲,还是做不好一只纸糊的风筝,我在院子里拼命地跑,那只风筝却怎么也飞不起来,当我跌倒在地即将哇哇大哭时,她走过来,捡起了我的风筝,以及掉落在地的胶水和小剪刀。
她背对着我,很有耐心地修正我那些错误的步骤,当她张开手心将一只羽翼完好的风筝递到我面前,我已将她当做了好朋友。
她从不和我们一起吃饭,一日三餐由大伯负责送到她的房间,那些被送进去的饭菜,几乎每一次,都会被完好无损地从门口推出来,大伯站在她的房前,重重地叹气,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肯再动一口筷子。
我和她的关系变得亲近之后,给她送饭的人就变成了我,我把自己的那一份也带了进去,在房间里陪她一起吃,我舀起一大口饭塞进嘴里,吃得津津有味,对她说“你也吃!”她会乖乖照做,尽管她吃饭的神情像在吞毒药。
大伯欣慰地向大人们宣布,在这个家里,她和我最亲,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不会伤害我,我很确信这一点。
其实我知道她得了病,夜里她总会把门一次又一次地打开,再用力合上,双手扒在门板上尖叫,而后便发出凄厉的哭声,我偷偷溜进去,她见了我,就不再大喊大叫,只是紧紧抱住我,剧烈的哭声逐渐转为无声的颤抖。
她需要我,意识到这一点,我心中感到小小的雀跃和骄傲,但这种喜悦却很快消散了。
记忆它自动冰封于心底,所以我已经想不起很多细节,只记得很烫,空气像火炉一样滚烫炽热,我呼吸不上来,被浓重的烟雾熏得睁不开眼,但我知道自己处在父亲的怀抱里,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被那双撑起我全部生命重量的双手所保卫,我的身体在最后的时间内被他抛了出去。
我活了下来,毫发无损,却永远失去了父亲。也是从那时候起,在这个家,我从她最亲近的人变成了她最憎恨的人,若不是大伯及时阻拦,在她扑过来掐住我脖子的瞬间,我或许就已经死了。
她那女鬼一般的哀嚎不再止于夜里,从早到晚,她都会用嘶哑干裂的嗓子疯狂叫喊,她开始伤人,不只是我,所有靠近她的人都会遭到她的撕咬和拳打脚踢。
大伯告诉我,是因为那天的大火让她彻底发了疯。大伯接她回来的那天,她在老家的房子已经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就连她和爷爷一起栽下的那棵几十年的梧桐都化作了黑炭,爷爷就像父亲一样,在滔天的火势中,以一己之肉身,护住了重要之人的一条命。
我终于明白,她对我的恨,是因为父亲对我的爱,她怪我害死了父亲。
大伯和母亲无奈之下选择绑住了她,她的身体被困在原地,那只淬满恨意的眼却横过木门穿透了我的灵魂。
我做了许多回被她掐死的噩梦,以为要和她耗一辈子,她却病倒了。大伯解开了束缚她的绳索,请了医生看病开药。大伯离开后,我只敢站在门口,把母亲教给我的那些话一一说给她听。
“父亲爱我,就像爷爷爱您一样,都是重于生命的,父亲并没有离开我,爷爷也没有离开您,我们都要好好的。”
时间安静地仿佛走过一个世纪,我终于听见她叹息地唤了我一声“小乖”。
我进门,她便抬手指着院子里的梧桐,眼含着笑,似有千言万语,道不尽。
大伯找来轮椅,推她去院子里看梧桐,她一抬头,那只苍老枯皱的眼就被满树洁白的梧桐花覆住。
他没有离开,只是不会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