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在时,归家如小舟入港。门扉“吱呀”轻启的刹那,饭菜香混着他们的笑语便扑面而来,连窗棂上积年的灰尘都跳动着暖意,大黄总会第一个蹿到脚边,尾巴摇成风车模样,湿热的鼻头急切地拱着我的手心。我带回的每一样小物,曾是投向他们心湖的石子,总能漾开真切而欢喜的涟漪——父母的笑,大黄忙不迭地绕着大小包裹,低着头,用前脚试探,那急切而慌张的呜咽,是老屋鲜活的注脚。要是鸡鸭还能在院子里饲养,它们会侧着脸或伸长脖子看人世间温情的场面,并猜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会不会与自己有关。如果是,它们就会在交头接耳后,各自摇着屁股,大摇大摆地走出院门,在沙土和泥塘里觅食和游泳去了。生生死死,就看家主是否动了念头,在立烹即食和获得金钱的天平上左右权衡,就看哪一个理由能占据上风?
可如今,推开门,只有一股陈年的阴冷裹着尘埃钻进鼻腔。精心挑选的物件兀自躺在玄关,像一群走失了主人的孩子,等待一场永远不会发生的认领。院角传来铁链轻响,对门张婶家屋檐下,趴着的大黄闻声迟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定定望了我几秒,然后摇动着尾巴,像是秋末,受到北风的吹击,身体突然打颤了几下,等到回过神来,才知温暖的季节马上就会成为有一个过往,喉咙里挤出一声模糊的呜咽,似乎想确认什么,又终是无力地把头垂下去垂下去——它还记得这小主人的气息,却再也等不到那声熟悉的呼唤,和身后那两双带着笑意的眼。
目光迟缓地滑过厅堂——八仙桌上那方磨亮的玻璃,倒映着天花板上摇曳的蛛网;条案上的老座钟,指针凝固在某个被遗忘的时刻。冰箱门半开着,内里空荡如洞穴,渗出的冷气在死寂中嘶嘶作响。所有的家具蒙着灰败的哑光,无声腐朽。
张婶端着汤碗蹭到院中,顺着我凝滞的目光望向屋后:“……田地……荒啦。草蹿得老高……你爹娘走前最念叨的,就是怕那几亩好地撂荒……”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要……要有人想包,我帮你问问?总荒着,你爹娘地下也不安生……” 我喉头哽住,只能点头。在农村,人、房屋和田地紧紧地捆绑在一起,而那我眼下正困在百里之外的小城市,连替他们守住这片土地的力气都无以为继。
斜阳将邻居窗上的“福”字映得相当刺眼,孩童嬉闹隔墙传来。我杵在死寂的院心,脚下是僵死的光阴。父母抽身离去,带走了老屋的魂,带走了大黄眼中的光,也带走了田地里未了的心愿。从此,人间万家灯火,无我一盏;世间千条归路,至我门前,尽成断崖;而那生于斯、长于斯的根脉,也终在这无主的荒芜与远方的无力中,悄然停滞,不知在哪一天能恢复生机?
在我即将离开的时候,张婶打开了紧扣大黄颈脖的铁链,让它跟随我一段,希望下一次回来,身后不仅有女伴还有婴儿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