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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瓷纵论-No.7
傅尧笙、戴荣华与仕女图
作者:杨公子
唐诗被誉为中国诗歌艺术的巅峰,对唐诗有一定研究的人知道,唐诗分为“初唐、盛唐、中唐和晚唐”四个时代,其中盛唐的诗歌最为代表唐朝气象。我们所熟悉非常多的盛唐诗歌,例如“夕阳残照、汉家宫阙”,又例如“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还有“葡萄美酒夜光杯”,我们都可以感受到盛唐时期的豪迈。
而随着唐朝中晚期,国力衰退,河西走廊丧失,似乎唐诗中就没有葡萄美酒,也没有了夜光杯,只剩下李商隐的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那些盛唐时期的边塞诗人,还有李白,似乎整个晚唐诗人都开始了多愁善感。当然,晚唐诗歌也有其非常可取之处,所谓风流者,魏晋人物晚唐诗。
艺术家,与其所处的时代,所经历过的事情,对其成就和风格是有决定性的。盛唐时期的文人上马杀敌,下马治国,中华精英几乎都以去一趟西域为荣。唯有经历,才能体会更深刻。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故宫,有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正对着一个故宫中的陶瓷认真临摹上面的纹样,盛夏的汗水浸透了他的后背,窗外传来了蝉声,可小伙子依然在工作。这时候,一位享誉中国文坛的大师——沈从文先生,他带着一群北大学生,在他的背后认真看着,默不作声。待得小伙子抬起头来,惊讶看到这么多人,经人介绍,才知道是沈从文。
沈从文先生
公子对沈从文先生比较了解,有幸与沈从文先生有点渊源,公子的老师的老师,就是散文大家汪曾祺先生,是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的嫡传弟子。沈从文先生不仅仅在文学上有所造诣,在金石文物上也有非常深的认知,特别是陶瓷。节选沈从文先生的弟子,汪曾祺为他写的散文《沈从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其中的一段,即可见功夫。
“沈先生到北京后即喜欢搜集瓷器。有一个时期,他家用的餐具都是很名贵的旧瓷器,只是不配套,因为是一件一件买回来的。他一度专门搜集青花瓷。买到手,过一阵就送人。西南联大好几位助教、研究生结婚时都收到沈先生送的雍正青花的茶杯或酒杯。沈先生对陶瓷赏鉴极精,一眼就知是什么朝代的。一个朋友送我一个梨皮色釉的粗瓷盒子,我拿去给他看,他说:“元朝东西,民间窑!”有一阵搜集旧纸,大都是乾隆以前的。多是染过色的,瓷青的、豆绿的、水红的,触手细腻到像煮熟的鸡蛋白外的薄皮,真是美极了。”
——汪曾祺《沈从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当酷爱陶瓷的沈从文先生在故宫见到这样一个同样醉心于陶瓷的年轻小伙子,肯定是非常高兴。当时沈从文先生长期从事文物研究工作,先后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研究文物、工艺美术图案及物质文化史等。当他得知眼前这个小伙子就是来自瓷都江西景德镇,更为青眼有加,于是多次与他探讨陶瓷艺术,还常邀请他到家里做客。
景德镇陶瓷大师 戴荣华先生
这个小伙子,就是景德镇当代著名陶瓷大师戴荣华,戴荣华在北京故宫的几年时间,不仅研究了历代陶瓷造型装饰,系统地学习和了解了中国的陶瓷史,而且还得到了沈从文的许多帮助和指点。
公子曾经在之前文章《请不要过度神化景德镇陶瓷!》中说过,景德镇的顶尖陶瓷一定是中华文化精英做指导,陶瓷顶尖精英制作。而沈从文先生正是中华文化巨擘,戴荣华先生亦是陶瓷顶尖精英。所以说,戴荣华能够成为一代陶瓷大师,不仅仅在于其勤奋和天赋,更与在北京故宫学习数年以及和当时文化大师的交流是分不开的。这是怎样的机缘,相当于当你刚学习弹琴的时候,就在中央音乐学院的特训班,往来也是郎朗这样名满天下的钢琴大师。
戴荣华先生专长古彩和粉彩,擅长人物,尤其以古装仕女瓷画著名。江苏省陶瓷艺术学会副理事长张志安在《戴荣华瓷画艺术》一书的序中写道:“形貌适中、窈窕清丽、纯洁温文,是他笔下仕女的独有特征……戴荣华笔下的仕女,既有传统,亦有新意,线条准确,层次清晰,突出人与物的装饰效果,而又不失平正,是他作品的最佳境界。”戴荣华的陶瓷作品创作题材多取自神话传说、历史典故,作品大多以诗托画,诗画交融。他的陶瓷作品格调高雅,注重刻画人物情感,色彩明丽,构图简练,技艺全面,风格鲜明而自成一格。
戴荣华 《此曲只应天上有》
戴荣华《仕女图》 放大近景
戴荣华先生的人生轨迹颇为顺利,从故宫学成归来后,在景德镇工作于陶瓷研究院,凭借着勤奋和机缘,他在1996年实至名归成为了陶瓷职称中含金量最高的中国工艺美术大师。
戴荣华先生从小就是个乖孩子,也是一个大方厚实人,我从朋友那听到一个故事,戴荣华先生当年画仕女,怎么画都感觉不对,身边朋友就劝他,你得亲自去看长得好看的姑娘,你才能画出来。戴荣华先生觉得在理,有一天他看到街上一个扫地的姑娘,特别美,于是跟着看,结果跟着看了两天,被人家姑娘发现了。姑娘以为是个大流氓,应该是责问了戴荣华先生,戴荣华先生满脸通红,从此再也不提看姑娘写生一事。那个年代是一个淳朴的年代,年轻人在街上手牵手都算是一个比较让人惊奇的事。不过通过这件趣事,也能看出戴荣华先生的的确确就是一个“乖孩子”。
中国陶瓷大师 傅尧笙先生
相比于戴荣华先生,年长他四岁的傅尧笙并非是一个“乖孩子”。傅尧笙先生是出生在一个陶瓷艺术之家,其父傅题寿是艺术瓷厂专科学校的图案老师,但他的陶瓷艺术却并非家传。
景德镇 詹家下弄
傅尧笙家住在詹家下弄,这是景德镇当时最为有名的红店“集中营”。生长在这种陶瓷的世界里,傅尧笙自小便深深地爱上了这门艺术。由于傅尧笙是父母的第11胎,也是唯一带活下来的,加上患有肺结核病,所以对他非常疼爱的父母,在对其进行燕窝不断地保养同时,始终坚持不让他去学画瓷器那种很吃苦的手艺活。
外界的力量并未干扰傅尧笙对陶瓷艺术的追求,每天在父母上班的时候,他都喜欢跑到弄堂里的红店,静静地看着红店老艺人画瓷器,偷偷地躲在家中,用纸板将煤油灯光遮拦,不让父母发现,悄悄地自揣自摩地练习。
终于有一天,傅尧笙学画的事被父亲发现了,老人没有对儿子的这种不听话而悖然大怒,相反,他为儿子自学的那种精神和达到的那种水平所震惊。12岁那年(1947年),他被父亲送进了艺术瓷厂,名正言顺地学起了画瓷活。
傅尧笙先生的勤奋和天赋,是他成为一代宗师的决胜点。凭借着在瓷厂的拼搏,在1954年(时年19岁),他脱颖而出由瓷厂派往了中央美院进修班进行深造。同样是前往北京学习,戴荣华的地点是北京故宫,而傅尧笙的地点是中央美院,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艺术修为之路。
中央美院奠基人 近代绘画大师 徐悲鸿
中央美院何许画风,号称央美,中央美院的艺术修炼之路,是徐悲鸿大师奠定下来的,徐悲鸿大师先入复旦攻读法学,后转而去日本学习艺术,最后大成于法国,游历欧洲。可以说徐悲鸿大师所接受的是整套西方绘画艺术体系,这就与故宫一套东方绘画艺术体系是不同的。
在绘画上,徐悲鸿主张现实主义美术,强调写实,提倡师法造化。这样的艺术学习方法,流淌在中央美院的艺术血脉中。徐悲鸿在上世纪50年代曾在央美有一个15岁的天才少年刘勃舒,徐悲鸿对其画马的天分很看重,收为关门弟子,为了让刘勃舒更好学会画马,送他到了马场养马去了。从侧面可见,央美与其奠基人徐悲鸿,对于写实是非常重视的。
1978年恢复高考,央美率先恢复裸体模特写生
前面我们也提过一个趣事,戴荣华先生在写生这块,放不开手脚,受到束缚。而傅尧笙先生当年进入了中央美院进修班,是有裸体模特写生这样的机会的。曾经中国对于西方艺术在特殊时候较为敏感,很多裸体画册甚至在中央美院都只有特权人物可以看,所以傅尧笙先生应该是赶上了最后一波接触裸体写生的机会。上图是1978年,恢复高考后正本清源,央美率先恢复了尘封十年之久的裸体模特写生。
傅尧笙先生在中央美院进修后,回到景德镇继续潜心从事陶瓷艺术创作,在1968(35岁)年以后,其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展出,1978年被评为“陶瓷美术家”,作品《江山如画》、《春风又绿江南岸》由邓小平作为国礼曾送给日本首相田中角荣,并珍藏于东京国立博物馆。其代表作大型粉彩薄胎碗“贵妃出浴”等被国内外大型博物馆收藏。与戴荣华先生一样,傅尧笙先生同样擅长于仕女,我们也可以看一看傅尧笙先生的几副仕女图。
傅尧笙 观鱼胜过富春江 釉上彩瓷板
傅尧笙 昭君出塞 粉彩瓷板
傅尧笙 吴彩鸾跨虎进山图 釉上彩瓷板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王锡良曾这样评价傅尧笙:“傅尧笙的作品多来自生活,并能专心致志,做到题材广泛。他对艺术有异常执着的勤奋精神,是位了不起的艺术家。他精通各种彩绘手法,既擅长青花、釉里红、颜色釉和釉下彩绘,又对粉彩、新彩等釉上装饰有很深的研究。他能工善写,巨细皆宜,工笔如仕女作品,细致入微,一丝不苟;写意如民窑青花,虽寥寥数笔,但意趣横生,让人浮想联翩;小如鼻烟壶,方寸之间神意自足;又如六米长的大型陶瓷壁画,得心应手,气势恢宏;粉彩薄胎碗,人物众多,各具神韵。”
我们可以看到傅尧笙先生的仕女图,其仕女的身材非常有别于中国古典仕女,而赋予其现代的审美。如果说戴荣华的仕女图,是古典审美,那么傅尧笙的仕女图更偏现代。戴荣华笔下的仕女是端庄大方,那么傅尧笙笔下的仕女是妖娆多姿。
傅尧笙先生之所以能够画出这样的仕女,与其十九岁入中央美院进修班有一定关系,也和傅尧笙先生性格有一定关系。在当时那个较为保守的年代,傅尧笙先生较为活泼开放,善于观察,不同于不好意思看女同志的戴荣华先生,傅尧笙先生的活泼开放颇得女人缘。据坊间传闻,傅尧笙每一幅仕女图,其好友都会笑称,与我们生活中哪位好看的女同志,颇有神似。可见央美的写实基因,早就烙印在傅尧笙先生的艺术血脉中。
傅尧笙先生早已经在2003年仙逝,戴荣华先生前年2017年也仙逝了。斯人已去,留得芬芳在人间。他们带走了两种截然不同,但同具巅峰艺术的仕女绘画技巧,一个是端庄大方,一个是妖娆多姿,一个是东方艺术的正统,一个受西方艺术的熏陶。
在公子看来,或许在60年前,一个在中央美院里潜心学习十九岁的少年,和一个在北京故宫埋头苦练二十岁的小伙,从那时候起,就注定了两条艺术修炼之路,最后都在景德镇陶瓷艺术上登峰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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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1].汪曾祺《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2].王磊 《中国工艺美术大师戴荣华》
[3].《傅尧笙、美满人间心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