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构的殿堂在噼里啪啦地燃烧着,熊熊的烈火带起一大团灰黑色的浓烟,直冲斗牛,那是县署所在的位置。迸射着火星的光亮,奋力掀动浓墨深重的夜幕一角,幕后隐隐传来流水的涛响,酉水潇潇。喜,正立身一叶扁舟,回望十年的驻守之地,以图留下永恒的记忆。
“大夫,五级爵位,仆从五户,岁俸二百五十石……”喜,晋爵。大秦帝国的军人,征战杀伐,功名富贵马上取,敌人的人头就是功名,就是富贵,就是爵位,就是权力!洪钟般晋爵敕令声犹言在耳,豁响声大起,火随风势,肆虐城池,梁崩屋塌,架构不存,秩序荡然。帝国将死,我又何存?喜,痛苦地跪倒在船头,抛掉象征爵位的长冠,打散发髻,任由胸中的激愤喷薄向天,受伤的嗥叫如孤狼啸月,幽幽悲凄。
百余年前,秦将司马错率军翻越秦岭,经略巴蜀,把富饶的川西平原打造为秦国粮仓。巴人骁勇善战,狂放不羁,为笼络驾驭,上层通婚,经济渗透,人文交流,秦廷为此不遗余力。至今流传甚广的“妈拉个巴子”,问侯的就是巴国国君——巴国君在周初被封子爵,简称“巴子”,可见祖先崇拜的源远流长。稳固的巴蜀之地既是秦廷的大后方,也是向楚进攻的桥头堡。早在司马错入蜀前,秦廷就做出了迂回包抄,两路进攻楚国的战略布局,只是后来时局变化,武安君白起快速拔楚国都郢,楚政治中心东移寿春,此谋略才湮没在浩瀚的历史中。占领长江上游,在水路优先的时代,就意味着扼住了楚国的咽喉。楚,如芒在背。
里耶扼酉水中游,上承乌江,川江流域,下抚沅水,洞庭腹心,是秦军东进必拔之地,因而,几十年间在秦楚间数易其手,朝时属秦暮时又归楚,拉锯战最终以秦军的胜利而告终。“当初,我就是跟着左庶长言一路从蜀地打过来的。”喜的眼瞳里闪耀着血与火的征战,在“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的军歌声中,秦军开疆拓土,横扫六合。“始皇陛下才崩几年,天下就流寇四起,国家析离,这,是怎么了?”喜双手抱头,指甲深深地扣进发根,双眼茫然。
自楚将庄嶠借道黔中郡入滇,秦军复取巫郡,黔中郡后,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东西无战事,里耶的老百姓迎来了最好的时光。仗不能天天打,曰子可不能不过。
喜从城东的兵营里踱出来,今儿休假。市集上真是热闹啊。湘西盛产铜,锡,锑,汞,所以冶炼业相当发达,作为军人,天生就对兵器偏爱,喜对铁匠的劳作颇为入迷。叮叮当当声响起,在喜的耳里唱起动听的山歌。刀,剑,箭头,犁头,锄,镰,分门别类,等待在不同的场合收割,或收割庄稼,或收割人头。喜是农人,也是军人。他把玩着一把装饰用的小铜剑,翻来覆去地品鉴着,最后从怀里掏出几枚半两,买下了。
一座干栏式的房屋下,猪哼哼地拱着食物,小鸡们谨慎地跟在鸡妈妈后,点着小脑袋,叽叽地玩闹着。在房子左边,有眼水井,井壁全用厚十五厘米、宽三十厘米的木板榫卯构建,上下共四十二层,井深十四余米,井栏也是用厚重的木板围起来,一个小亭子遮蔽上空,既美观又扬灰。集市的一块空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陶器:曰用类的鼎、壶、釜、罐;建筑类的陶管、板瓦,筒瓦,甚至还有铺地的空心砖。有些曰用陶器表面烧造有简单的绳纹、篮纹、方格纹,大概是做摆设用的。一位老媪摊前摆着水灵灵的应季蔬菜,在光照下发出翠玉般的绿。牛车慢悠悠地拖着货物,挑着担子的小贩来回吆喝着。深衣袍服的楚人,简洁彪悍的秦人,银铃叮当的百越人络绎于途。
喜穿着草履缓步走在卵石铺就的道路上,感受石子的圆润与凹凸,满意地叹了口气。抬首看到一屋酒幌挑出,油然生出一股豪饮的欲望。刚要迈进酒屋,眼角一物夹着惨叫飞来,不及多想,拧腰,错身,剑横胸。那物旋了一圈滚跌在石路上,被磕得满身起坑,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嘴里还叫嚣着:“臭小娘,敢打我小乙,你等着!”“我等着你!绚丽的彩衣闪出,银铃般的嗓音嗔怒回应。”“好个俊俏的小娘!看装束是百越人,小乙这泼皮吃瘪了。”闪在一旁的喜收了剑,心中暗哂。
那小乙倒不废话,转身疾奔而去。看热闹的人中有人劝道:“姑娘你快些走吧。那小乙是本县有名的泼皮,帮手不少,等他再来你就难脱身了。”没看够戏的起着哄:“怕什么!没见这小娘还有几位彪悍从人吗?人家有底气。”“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你懂什么!”一人斥道。
话音未落,城南鼓噪声大起,一群人马乌泱泱地操着各式家伙向酒馆涌来。那姑娘的随从也亮出刀剑,半围护着主人。“别让那臭小娘跑了!”嘴歪眼斜地小乙豁着大牙冲在前面吼着。一场火拼眼见不可避免,人群都悄悄地扩到街边。
“小乙,疼吗?让我瞧瞧。”两支队伍就要对上时,一声平和的嗓音如炸雷般在小乙耳边响起。“喜……喜……爷,不疼,不敢劳您大驾!”小乙面如猪肝,期期艾艾地说。“墨黑的夜,旷寂的四壁,站坐只能屈身的小坑,不见天日的绝望孤独。”电光火石间小乙藏在脑海里最深处的记忆被翻出,浑不吝的泼皮也不由得给喜下了定义:“魔鬼!”
敲锣打鼓的戏刚开场就谢了幕,观众们都怏怏地散了。
东流而来的酉水划城而过。帆影片片,在高天云影下往来飞驰,似蚁踏浪而行,鼓起的浪涛轻拍江岸,让泥地舒爽地发出哗哗欢叫。喜和杜来到江堤上,柳条儿正催发着长长的发丝,微风拂来,轻轻挠在两人的面上,痒痒的,杜不禁瞟了喜一眼,轻笑起来。“那泼皮有一次胆大包天,醉酒后偷入军营,恰被我巡夜逮到,暴打一顿后扔在地窖里关了几天,想必他是记忆犹新的。”“仍要谢你拔刀相助啊。”杜轻柔地说道,颊旁一朵春花正怒放着,吐出幽幽的迷香。两人都沉醉了。
隔天喜需去县署办理军粮转运的事情,拿上公文,他快步来到衙前。交接公事后,喜踅到文书房,去看望他的一个同乡武。武正和一个叫文的书吏面对而跽,一人手持写好的木片诵读,一人手执笔校勘,最后签章“某手”,意即签发人落名,相当规范的公文流程呢。古文字的“雠(仇)”就是这种方式的生动反映。两人目不斜视,一丝不苟地工作着,喜甚为无聊,捡起一枚写好的木片看了起来。
“九九八十一,五六卅,二半而一。”哦,算法口诀啊。“卅二年迁陵积户五万五千五百卅四。”我县竟有如此多人口,按一户五人计,约卅十万人!“丁男家大女子杜”啊,是她吗?彩衣银玲,细腰大长腿,有楚人之风,喜有些迷离地回想着。“迁陵以邮行洞庭。”唉,我的家书不知何时才来哟,喜又惆怅起来。“卅七年四月丁丑,盗发于溪,阳陵司讨之。”又引起他军人的警觉。“唉,唉!喜,走了,走了。再看我要吃板子了!”武工作完成,嘻笑着拖走了喜。
“局势变化莫测,中原现在打成一锅粥,邮路已断,人心浮动。县守腾已下令销毁积年文书,大多都抛置大井里了,喜,怎么办?”武急匆匆地跑来对喜说。“回乡,路途遥远,关山阻隔。唯今之计,只有乘舟入沅水,下洞庭,经灵渠向南,南海郡尉任嚣,龙川令赵佗的几十万大军尚据岭南,可保无虞。”“本县尉已逃离,我不忍兄弟星散,城池无序。乱世将临,唯有结阵自保方为上策。你有家小在此,先行一步,弟后来。”喜决断道。
“百越人入城了!喜大夫,弟兄们抵挡不住了。水门尚有几只小舟,撤吧。”喊杀声四起,一个黑衣劲装的女子冲在队伍前面。“是她,杜!她屡次进城找我,原来是来刺探军情的,可叹我……”喜心中一阵绞痛,一支驽箭飞来,洞穿了喜的左臂,迸出一团血光,染红了天幕。几个亲仆拥着喜驾舟落荒而逃。黑色的浓烟四起,像报丧的挽布,覆盖了整个秦帝国。
公元二零零二年,为配合湘西州碗米坡水库的开建,里耶古城抢救性发掘工作开始。六月的一天,挖掘机铲斗泥里带出的几枚木简翻开土层的保护,显露出来。在一口古井里,二千贰佰年前三万七千余枚写满飘逸篆字的木简把秦帝国短暂的历史光耀世界。
喜呢?此时正长眠于云梦大泽的冰冷泥地里,身体上覆着竹简编写的《商君书》,右手处,一把小铜剑错金古朴,森森寒光隐隐吞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