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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想走出深山,去海边看看。

有时候,刚到黄昏,一只秃鹰扇动着比簸箕还大的翅膀,矗立在我家门前的山坡上,我吓得赶紧躲进屋,插上门闩。我还是个孩子,它能不费吹灰之力把我抓上天空。于是,在想象力,灵气还没退去时,脑海里生出了这样的画面:它带着我越过了几座高耸的山峰,越过了两个村落,越过了如锥度弹簧一般的盘山公路。在金黄的天空下,它咻咻叫着,突然,它松开爪子,我垂直地掉向山涧里,我头晕、失重、恶心,甚至小便失禁。那一刻,我想喊饶命,我想完成生前唯一的愿望——去海边看看。

破晓时分,几只秃鹰分食着我的尸体,两只小野猪刚在小溪里喝完水,它们撒欢似地向着秃鹰冲过去,秃鹰忽的一下跃起,飞向山头。等小野猪跑远,钻进深山,它们又向着我俯冲下来。

当我的后脑勺感受到一巴掌后,我像是还魂转世,初来人间一般,周围的一切与我脱节,此刻,外力让我的想象中断。我转身回看时,一位干瘪如柴的老头站在黑暗中,他驼着背,像一只老龟背着重重的壳,他的眼睛凝望着黑暗中的我,原来是爷爷。我想,秃鹰如果把他抓走,他或许没事,他有壳,当他从高空落下时,他就缩在壳里,像个大皮球一样,从高高的山坡上滚回我们的家。想到这个场景,我发出了一连串咯咯地笑声。时近戌时,秃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静谧的夜给内屋泼上了墨汁,我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了方桌上的煤油灯。谢天谢地,屋内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邻居家二哥来了,他瘦得皮包骨,像门前的那条小溪,被炽热的阳光舔瘦了,而舔瘦他的,不是阳光,是饥饿。他家有四个小孩,他排老二,每个星期父母只能给他两块五毛钱,到了星期三,他逃学了。他说,饥饿就像一个魔鬼,让他感到寒冷和孤独,他像雪地上找不到吃食的小鸟。他又说,天无绝人之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于是,他学会了打猎。今晚,他扛着一只断了气的黄麂,他双手抓着黄麂的四条腿,黄麂的脑袋耷拉在他的右肩上,他看见了爷爷奶奶和躲在门缝里的我,他咧着嘴笑了。然后,他径直地走进屋里,煤油灯的光亮照在他泛黄的脸上,他把黄麂放在八仙桌上,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一刀,两刀,他留下一条前腿,一条后腿。不等我们说谢谢,他背起还在流血的黄麂,扬长而去,他说,见者有份。空气中传来他爽朗的笑声,他哼着小调走远了。

那晚,我们吃到麂肉,但我却没什么胃口,吹灭了煤油灯,昏昏睡去。

从一年级开始,村里通上了电,我就再也没有见过那只秃鹰,像是它从不曾来到我的生命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正想搜索记忆的残片,但更有趣的事物吸引了我——我用带火的箭射向马蜂窝,躲在门缝里看着它们噼里啪啦地燃烧;我把一条蛇打上结,给同学做领带;我把卧室的黑瓦揭开,躺在床上看星星;我划着小船把一批竹子运到河对岸,雇主笑眯眯地给了我五块钱;我下河游泳时,把衣裤放在岸上,几只蜜蜂钻到了我的短裤里,那几天,我小便像喷泉;我搭了梯子,爬上电线杆,用两根白线分别接上零线和火线,我抓着两根线另一头往里约半米处,把它们放在河里电鱼,那晚,全村又燃起了煤油灯;我用一根火柴按在火柴盒的摩擦层,另一只手像弹人脑瓜嘣一样,把火柴弹出去,火柴燃烧着,旋转着,飞舞着,落在一名女生的小脑袋上,火苗冲一下燃了起来。做完这一切,我小学毕业了。但我仍然感到孤独,我一直清晰地记得,我想去看那一汪深蓝。

昏黄的冬天来了,天空飘着白雪,大地像被一块破破烂烂的白布覆盖着,在那破洞的地方,裸露着黑瓦的屋顶,还有冒着白烟的烟囱。清晨,我看见麻雀叽叽喳喳飞过来,落在厚厚的积雪上,也许,他们在找吃的。我想起了二哥,如今他不打猎了,背上行囊,从襄阳出发一路北上。我想,他是否和麻雀一样,为了找吃的?若干年后,我用自己的经历找到了答案。

这一年,我们周围事物处于高速运动状态。老师是诗人,当她念到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时,她总是饱含激情,她让远方有了更多的向往。我们是画家,在心里画着未来的蓝图,但这幅蓝图中不断有人掉队。我和掉队的人站在了一起,我们迷茫,挣扎,摸索,不知所措,我们想在黑暗中寻得一座灯塔。

于是,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我和所有的同学一起去旅行。我们扔掉了提在手上的火盆,里面黄蓝相间的炭火掉在雪上,发出呲呲响声。有的同学冲在前面,激动地大声喊,大家快跟上,快看啊,有蜡梅,水仙,君子兰;哇,这里还有红彤彤的茶花。但当我们跑过去时,这些花突然枯萎了。我知道,我们又慢了一步。于是,我们沮丧地跟在队伍后面,踩雪的声音如同碎玉般清脆。

我们翻山越岭,背包里除了吃的,其他全是书。夜晚,领路人高举着火把,我们听到山上松林里的风声,跟着天上两只鸟影掠过头顶,我们在丛林里驻扎,暂时小憩,因为天冷、夜黑、路滑。我们需要休息,我们照着鄂温克族搭建简易的希楞柱,八人一组住进去。接着冬去春来,斗转星移。遥远的昆仑山,绵延不断的万丈高峰,载着峨峨的冰雪,消融了六次。

经历了重重险阻,我们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原来,这里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我心心念念的海,竟会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可现在,我也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海是深蓝色的,蓝得纯粹,蓝得透亮,像一块蓝宝石,又像一匹宽阔无边的蓝绸子,一直铺到天边。一阵风袭来,滔滔的海浪,腾空溅起白色的浪花。

这时,宏伟的奇观出现了,我们眼前出现了一座彩虹拱桥,那彩虹桥的一端连在我们脚下——海陆相接的半岛上。此时,同学们像发了疯一样,冲向它,有的在半路被挤下来,掉进深海;有的还没到弧顶就退缩了,他们垂头丧气回来时,心里已然是亚健康了。终于,少数人冲了过去,他们成功地上了岸。

我是愚笨的,没有踏上彩虹桥的资格。我被大海的深蓝吸引,安安静静地倚在它旁边。夜晚,经历了成功的,雀跃的,沮丧的,悔恨的同学相继退出了岛屿。我独自坐在松软的沙滩上,一轮明月挂在遥远的天际,把海水映得红彤彤的。我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沙粒,然后拿出一包纸巾,擦去了额头上海鸥拉的屎,无奈地摇摇头。

于是,我背上父亲曾经用过的背包,去尘世找寻他的足迹。

终于,我走出了深山,但没时间去看海了。

到这个节点,告别了青葱岁月。迎接我们的是事业、工作、家庭、子女教育、老人赡养,我渐渐地淡漠起来,我觉察到自己的渺茫,有隔世之感。我像孙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不得动弹;又像原始人丢了火种,在寒冷与黑暗,难过与担心中摸索前行。闹钟把我从睡梦中拖醒,然后,我吃了昨晚剩下的半块面包,匆匆上路。这时,我们像太阳,每天早晨红着脸升起,晚上黄着脸落下。

这段岁月,我总是低头看路,不再抬头看天。我不关心钱塘江潮起潮落,也不再留意月亮的阴晴月缺,甚至忘记了山坡上的秃鹰,小溪边的野猪,绚丽的彩虹桥,唯一刻在脑海深处的还是那一汪深蓝。

那晚,猛烈的大风撕扯着树叶和枝条,发疯般地在屋外吼叫。我躲在屋里,孤独包围着我,我确幸还有些许没人打扰的时光,我躲在这里,有时拿两本书翻一翻,有时天马行空,有时偷偷哭泣,有时自寻欢乐,于是,这个小屋就成了我的避难所。我在乳白色的灯光下照镜子,突然,我伤心起来,我鬓角上布满白发,脸庞的肤色焦黄,皱纹密布,像秋后翻耕过的土地。我感觉时间的车轮正在吞噬着我,我打开门,让寒风吹进屋,不远处的路灯下,摇曳着枝条的魅影。我平静地站在门口,拨通了二哥的电话,如今我即将年逾半百,精神日渐消沉。我告诉他,都劳累半辈子了,我想去看海,希望他能陪我。他没变,还是童年记忆中的他。当年,他割下黄麂的前后腿放在八仙桌上,在黑暗的夜幕里,他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山谷中。如今,他的声音变得沧桑了,但依旧爽朗地答应了我的请求。

可是,天不遂人愿,我的父亲生病了。他大病一场后,我们家庭几乎一贫如洗,我看海的规划也在无奈与叹息中消失了。我流离在烧烤摊,用酒精麻醉自己,我一根接一根抽着香烟,使整个房间弥漫着香烟的气息。空虚时,我用爱欲填充自己。落寞时,我跑进凌晨的嗨吧,去看女郎们跳脱衣舞,我摇摆着老迈的身体,向着舞台粗鲁地喊叫着,我早已忘了初心,活得像个笑话。见到苦难和不平,我把脸扭过去以求得眼不见为净。

终结我颓废生活的是那一声——爷爷。是的,而今我当爷爷了,没想到我这个老混蛋也能儿孙满堂。这个小孙子活泼开朗,在他七岁的时候,我就发现了他身上的特质,和我小时候特别像,想象力丰富且充满激情,同时,又有多愁善感。那天,在南河的河堤上,我向他讲述了我的过去。他听得入神,从金色的阳光慵懒地洒在南河大坝上,到漫无边际的漆黑吞噬了我们的身体。在黑暗里,我口干舌燥,眼睛坚定地看着远方的山脉,我告诉小孙子,爷爷有个愿望还没实现。他说,那是什么?我说,爷爷想去看海。小孙子立马站起来,他说,爷爷,这很简单啊,等我十八岁生日时,我带你去。听到这句话,我像是《老人与海》里的主人公圣地亚哥一般,在内心里燃烧着熊熊烈火。耳畔响起了那句话,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在只有点点星光的夜幕下,我和小孙子击掌,拉钩。

我已经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了,我坐在轮椅上,耷拉着头,口水顺着我的嘴角浸湿了衣领。小孙子长成大人模样了,他胸脯的肌肉怦怦跳着,走起路来是那么轻快。他趴在我左耳边大声说,爷爷,明天是我十八岁生日,今天我带你出发,我们一起去看海。他很细心,他知道我的右耳已经听不见了。

终于等到这一天,我足足等了一辈子。我要振作精神,我要多带几双眼睛,替那些没看过海的亲人去看,替那些没看过海的同胞去看,最重要的,替自己去看。

靠近海滩时,我差点从轮椅上跌下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海水是灰色的。我自言自语,它怎么可以是灰色的?

我问孙子:“海水为什么不是深蓝色的?”

孙子说:“海水本来就是灰色的。我好多同学都见过大海,他们回来也告诉我,天空是蔚蓝色的,大海的水是灰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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