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师,上次咨询结束时你对我说,“讨好,是没学会对自己好一些。
总是给别人做示范,教别人如何照顾自己。
有这心思和功夫,早就可以照顾自己十遍了。
这件事想清楚,就能放弃了。”
你当时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我的恬静,但是我听到了。
我回去思考,觉得有道理。
但是,我做不到。
我总觉得自己不好,不讨好别人,就心虚。
咨询师发现,老金讲了这么多次目前的人际关系,一次都未提起从前的生活。
随着咨询关系的深入,咨询历程的进展,他会在最近几次咨询谈及过去。
这对他至关重要。
于是咨询师问,“你在替谁觉得自己不好?”
这句话会帮助当事人和“觉得自己不好”这一想法保持距离。
很多人就是从思考这句话开始重新看待自己的。
它更是一把钥匙,打开封尘的往事。
果不其然,往事,压顶而至。
老金犹豫地开口,“老师,我不知从哪说起。”
咨询师知道,这是件困难的事,谈及自己的过去。但是该来的总要来。
许多次咨询积累的良好感觉,让老金能够面对过去的事。这时候谈这部分,是安全的,不会造成二次伤害。
于是咨询师给了老金一个“我们一起面对”的坚定眼神。
是的,一起面对。
与之前咨询时一样。
老金泪目。
说真话,我爸爸是疼爱我的。
但因他的成长经历和人格状态,我不可避免地受伤。
被认为和爷爷相克,从小送到亲戚家长大,寄人篱下。
不是善待他的人家。
六岁时,被要求每天背着亲戚的孩子。
只有六岁的他,背着孩子,勒得喘不上气,也站不稳。
只有时时刻刻找机会靠在墙上,情况才得到缓解。
那会他离他爸爸妈妈远,和他的爷爷奶奶近。
有次吃饭吃到一块肉,把它含在嘴里。
饭后跑回爷爷奶奶家,把肉给爷爷吃。
睡觉时若先于亲戚睡着,会被整醒。
一次干活累了,提前睡着。
刚入睡,亲戚猛然把被子掀起、放下。
他着凉,大病一场。
十岁时被接回自己父母身边。
家中六个孩子。
不得爷爷喜爱,吃饭时常被支开,回来时,饭已所剩无几。
他也想得到爷爷的爱。
为了讨好爷爷,他课间时跑回家给下夜班的爷爷烧水喝。
爷爷以旷课为由,揪住他打。
奶奶有次说起从前的事。
“你爸和两个叔叔一起玩。
小叔叔做把枪,能打穿钢板。
二叔一看,高兴地拿起来玩。
你爸坐在旁边,静悄悄地看。”
奶奶笑着说,甚是有趣的样子,我却听着心惊。
多么孤单的孩子,即使在亲人身边,也孤零零的。
就是这样的爸爸,长大后发誓要对我好。
只是宿命的魔咒,不会轻易放过谁。
不是想,就能做好。
说我妈,要从外婆说起。
外婆外公因为地主成分,文化大革命时吃尽了苦头。
对人有着深深的提防和憎恶。
但是经历的诸多事情已经让他们害怕,不敢把憎恶流露出来。
它们被深深地压进潜意识。
意识上再也意识不到对人的敌意。
孩子是父母潜意识的表达。
我妈妈承接了对人的敌意,变成了刺头。
留着男孩子的短短头发,动不动就有一肚子的不满,在院子里和人打架。
那个年代,没有心理学常识,外婆外公自然是不知道我妈妈这一表现的原因。
亦不愿再惹事生非。
我妈妈打了架,得不到来自外公外婆的支持,相反会被批评。
她就这样演着一出又一出不知原因、不明就里的闹剧。
一个人,很多年。
外婆干瘪瘦小,在家中的地位却甚高,是无人能动摇的女皇。
外公被她管得大气不敢出,迈腿都得看脸色。
强势的女人需要的是与之匹配的智慧。
这点,外婆用自以为是取而代之。
她的嘴从来不停,絮絮叨叨,絮絮叨叨。
不是感慨舅舅经济条件差,就是感叹舅舅经济条件差。他可怜!
也说我,作为外孙,我是她口中养不家的狗。
她喜欢对我说,“向姐姐学习。”仿佛不像表姐,就不配活。
她常在晚饭过后,木着一双厌世的眼睛,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地看电视。
我感受到的家庭气氛是压抑的。
过节的时候,尤其是大节,我们必须得围在她身边,哪怕家庭氛围窒息又难耐。
之所以是围在外婆身边,不是围在外公外婆身边,是因为那可怜的外公早已成了背景。
我能感到家里有个无形的规定。
节假日必须围在面无表情的外婆身边。
以告慰她那些年的辛苦。
在我还没出生时的她就有的辛苦。
我们有义务为她的命运,用自己的时间和不快乐献祭。
她也一副老实不客气的模样。潜台词是,我为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你们都是应该的。
一大家子人,没有一个人思考,是不是该纵容外婆的女皇地位。
我不说你也应该能猜到她有多控制。
我想是匮乏带来那么强烈的控制。
外婆经历过极度匮乏的年代,有充满委屈感的忿忿难平。
忿忿难平不会主动离去,它指挥着外婆的一言一行。
比较典型的是吃饭的时候。
大概把好东西留给别人心有不甘,所以要指挥别人吃。
你就能看到这样有趣的场面: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没有人真正地吃饭。每个人都在指挥别人。某某,把那个吃了。某某,把这个吃了。
说句自己夹,外婆脸色立刻不好看。
一顿饭,如坐针毡。
有趣的是,没有人觉得不对劲,只有我感到难受。
更有趣的是,我表示难受时,被视为异类。
我想,妈妈家的人是不是机械人或木偶人。
上了发条,做着既定的事。
一天又一天。
不是不注重内心感受,是根本没感受。
诡异得可怕。
这样一家人,是我妈妈拼命要保护的一群人。
她的母亲、父亲,是她无论如何都要效忠的人。
哪怕无视自己的家庭,哪怕伤害自己的孩子。
她在所不辞。
记得有一年年二十九,我妈说出了最为难听的话。
年节将至,她家过年的人少,她怕她妈心里难过,要求不愿意的我,必须去她父母家过年!
我没有不去的余地。
三十岁以前,我没有和爸爸妈妈两个人共同度过大年三十的经历。
他俩没有一个人觉得让自己的孩子有完整感、幸福感重要。
过年从来都是各找各妈。
偶尔,妈妈来爸爸家过年,回家后,定会有不愉快的事发生。
妈妈和爸爸家的姑姑婶婶相处不好。
别人说句什么,她当场不有所回应,回家和爸爸吵吵嚷嚷。
或者对我说,你姑姑不是好东西。
每当我在奶奶家过年的时候,我妈妈都在她妈妈家。
爸爸家六个兄弟姊妹,人多,住不下。
他们自然而然想到离奶奶家最近的我家。
刚好妈妈不在,大姑妈带着表姐大摇大摆地住进来。
没有人觉得需要问问我,说一声也好。
没有,都没有。
年后,我对妈妈说希望以后不这样。
我不记得她对我说过什么暖心的话,亦没有任何改变。
一年又一年,我在妈妈无所谓的缺位中,被爸爸家的人当成空气。
假如我胆敢对她们不打招呼,堂而皇之地入住,有任何不满。
不会因住在我家对我客气,和颜悦色是没有的。
我被说成不懂事。
好像我生来就不懂事。
我的不满,不关她们的事。
外婆长期给两个女儿灌输的思想是节约。
我妈和姨妈,比着节约。
一个赛一个地邋遢。
她们不知思考,轻易相信。
把贫穷和无知,招摇过市地穿在身上、毫无顾忌地示众,以为人人都像外婆一样,当它们是美德。
她俩喜欢在背后嘀咕美丽的舅母,为她的会打扮,有女人味。
确实,舅母一直都保持着温婉动人的模样。
作为小孩子,我也喜欢舅母。
不像我妈,留着个男人头,没有一点母性的温柔。
嗓门还大。
老师我给你说过吧,我妈是陕西人,生得一副吼秦腔的好嗓子,可她从来不用它唱秦腔。从小到大,拿来吼我。
不高兴的时候会吼,发泄。
高兴也会吼,吓唬我。
吼起来毫无规律可循。
脸上横着肉,野蛮又无礼。
看我吓得不轻的样子,愚昧地笑。
我被她一声一声吼得形销骨立。
日后,她责备我,不大方、不开朗。
就是这样的妈妈和姨妈,老师,你真应该看看她俩形成联盟、嘀咕舅母的样子。
精彩极了。
两人一致半张着嘴、斜着眼,一副我不如你,但我不羡慕你的表情!
相信那一刻,她们的内心是靠近的、同仇敌忾的。
她们享受这份亲密。
我有点明白她俩。
不能思考和难看,都不足以令她们努力挣脱。
相反,在家里不被认可,被孤立才是她们害怕的。
为此她们争先恐后地向外婆提出的要求靠拢,向彼此靠近。
心甘情愿地在丑里沦陷,无怨无悔。
妈妈衣着优雅得体,孩子会发自内心的骄傲、自豪、开心。
长此以往,十分自信。
妈妈穿得乱七八糟,孩子会觉得羞耻。
但他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羞耻,他为此感到自责,我怎么能嫌弃自己的妈妈。
长此以往,内心压力很大。
我当然属于后者。
这不是最糟的,最糟的是,我为此挨了一顿毒打。
长期听外婆、姨妈、我妈在背后指责舅母不顾家、浪费,对老人没礼貌。
我对舅母的印象也渐渐起了变化,开始瞧不起她。
一切都怪我自己没脑子。
十一岁的时候,我学着外婆、姨妈、妈妈的鄙夷语气对表哥说,你妈妈如何如何。
表哥大吼一声,说谁呢!
冰雹一般的拳头密密实实地砸下来。
每一下都结结实实地打在头上。
我疼得钻到桌子底下,也躲避不了。
撒气了,表哥夺门而出。
外婆拉住他,还没吃饭呢,去哪。
我被打没关系,他孙子没吃饭比较重要。
表哥走后,外婆去追他。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
满头的包,哭累了,趴着睡觉。
间歇醒来,很害怕。觉得人间昏暗,不愿面对。
被打过后,见到表哥,我主动找他说话。
觉得是自己不对,不该说他妈妈。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何其可怜。
被打的是我,我却要讨好他。
我担心表哥见了我不好意思,就主动和他说话,缓解他的尴尬。
可几十年过去了,我没听到一句道歉。
有时候,事情本身就伤了你。
可那不是最伤人的。
最伤人的是,人家觉得伤你也没什么。
长大后,我有所醒悟。
对舅母最有意见的人是外婆,姨妈和妈妈附和她。
我和舅母之间,没有任何恩怨。
像畜生般被痛打的人,是我。
事后,无人问一句。
我爸妈也没有。
多年后,他俩问我,这事他俩怎么不知道。
(未完,待续)
作者的话:
看剧时,一集老金抱头坐在子君沙发上哭,哭得特别无助。
当时想,“他内心里的小男孩到底受了什么委屈不肯长大。要怎样的理解给到他,他才能长大。”
抱着这一想法,尝试写这篇小说,将近两年时间,写写停停,希望你喜欢。
焰蝶,觉得这意象非常美。
浴火重生、破茧蜕变、翩跹起舞,正合一个人的成长历程,就取来做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