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楚轩
大舅有五个儿女,三个女儿,两个儿子,都比我大。
大表姐叫阿方,大舅的大女儿,念过几年初中,没有上过高中,也没有读过技校。她似乎是深得大舅优良基因,继承了大舅的一切优良品质——勤劳,朴实,孝顺,虽称不上“能干”,但是仍然把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听母亲说,没出嫁的时候,大舅就挺依仗这个女儿的,因了她,大舅身上的担子反倒轻了不少。我妈比她大十来岁,她管我妈叫做“小姑”,可能是同一家族的缘故,阿方表姐和我妈似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从外观到性格都有些相像。因此我内心里就倾向将她当做“母亲式”的人物。她早已出嫁到了城里,离我们在城里的家住的不大远,男人很好,有大舅风范,有一双儿女,很可爱。夫妻二人平时都下广东打工,一年到头也就节假日能见上个面。因为我们家住得近,所以阿方表姐每次回家,只要有空,便经常戴着女儿儿子到我们家走动,所以我认识她应该是有将近十年的时间了。有时候她没法回家看舅妈,就让我妈帮着捎带一些东西回家。因她是家里的大姐姐,做事又中肯得当,几个表哥表姐有什么事也会跟她先商量再做决定。
大舅的第二个孩子是个男孩,叫阿强,和方表姐一样,也是到了初中就下广东打工了。个子不高,偏瘦,皮肤较黑,心细,手巧,又肯吃苦,做事从不遮遮掩掩,算是个比较实在的孩子,大舅因而从不用操心这个孩子。我和他接触得不很多,好几年没得见上一面,以往每年过年回外婆家,总是母亲带着我和弟弟妹妹,有时姐姐也去,有时我不去,不过,每次去,强表哥也陪他媳妇儿回娘家去了,因此七八年以来,也就有两三面的缘。他话不多,只是喜欢埋头苦干,他要是觉得自己错了,怎么骂他他都接受。母亲说他是几个孩子里还算体谅人的一个,小时候很少无故不归家的,舅妈每次提起这个孩子,也是一脸笑容。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媳妇儿。
大舅的第三个孩子叫阿梅,生出来的时候比较爱哭,而且据说很好动,这可能是日后她比方表姐要活泼开朗的原因,皮肤白皙,我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肉嘟嘟的,胖得让人忍不住想捏几把,不过长大以后就瘦下来了。男方很好,高大,就是话少,不过稳重。我曾经拿方表姐的丈夫和他暗地里进行了对比,发现两人性格方面竟有些相似,都属于老实巴交的农村小伙儿,话少,稳重,持家,都有点保守,跟大舅有点像。后来我跟母亲提起过这个问题,母亲就告诉我说,两个表姐都不是自由恋爱,而是通过媒婆牵线相亲认识的,父母双方又都满意,所以才成的。我这才明白了些许。
“那么,强表哥的媳妇儿也不是自己谈的咯?”我又好奇地问了一句。
“傻孩子,当然不是了,你表哥表姐结婚结得早,那时自由恋爱的风气哪有那么盛,为了求稳,村里边大都是双方父母一致同意的情况下才能成的事。”
“那你和我爸也是媒人介绍的咯?”我又问。
“傻小子,当然是了。我跟你爸在结婚前就只见了几次面,当时哪有那么多的想法,风气就是那样。你自由恋爱的还不一定找得到那么好的呢。你看看我们村阿贵大叔的妹子,自己在外边谈了一个,养了个小孩,然后怎么样,后面还不是挺着大肚子哭着回娘家来了。这能怎么样,后面谁还能娶她。自己带着两个小孩不说,自己又没有工作,回来还不是连累家里人。”
我刚想反驳,母亲又说:
“前日里山塘的有贵伯的儿子从外头带回来一个媳妇儿,那女孩儿看起来下巴尖尖的,眼神又歪,说话伶牙俐齿的,打扮得不伦不类,一看就知道不是个正经货,后来听说她经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公婆吵架,弄得鸡飞狗跳,哭声叫骂声连邻居家都快忍不下去了。你有贵伯母说,那小女孩就知道成天在家端着个手机在玩,地也不扫,饭也不做,衣服也不洗,吃饭还要人叫,吃完饭也不叫爷爷奶奶公公婆婆慢吃,放下碗就奔回房间去了。那小姑娘嘴巴又尖,骂她几句还跟你顶十句,我老了,哪那么好功夫跟她纠缠。哪有一点媳妇儿的样子。我我那儿子也是个混账东西,整天混在店里边不是赌就是喝,叫干活也叫不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身臭脾气,回来还不许你骂他。这是养衰家门了。”
我只默默地听着,母亲又说,
“你以后结婚千万别找那么远的,找个近点的就好了,不要多漂亮,只要模样周正,性格好,孝敬父母的就行了。你姐姐妹妹以后嫁出去也得这样的,否则嫁得太远了,或嫁个不三不四的丈夫,或穷得连个一亩三分地都没有,到时哭都来不及呢。你看你两个表姐就嫁得挺好的,你梅表姐家已经在东湖边买了一套商品房了。”
“噢噢噢,我知了,你不用说那么多。”我嘟囔着,有时我最讨厌母亲拿这些话跟我说,这一次也不例外,又不敢反驳,只好硬着头皮听下去。
“知道就好,以后记住就是了。”母亲说。
我点点头。
大舅还有个小女儿,叫阿美,瘦小瘦小的,像根竹竿,皮肤又黑,倒像根枯竹竿了,可能是小时候营养不良所致,跟舅妈有点像,说话笨笨的,像是有结巴,跟她的名字一点儿也不配,我不是很喜欢这个小表姐。她初中没上完就不读了,于是加入了打工大军的队列,跑广东去了。基本没见过,不过我是不喜见她的,她总是藏藏掖掖的,吐出的字还连不成一句话,无趣。不过听说她在广东打工的时候跟一个重庆的打工仔好上了。至于那男的怎么样,我也并不很清楚,只听说大舅舅妈是相当地反对,甚至到了要把她拖回来以免被人拐走的地步,那时她才只有十八岁,也就比我大个三四岁,正是金色一般的年华,荷尔蒙分泌旺盛的时期,别说父母,有时候自己也管不住自己。到对这样一个一个涉世未深、青春懵懂的无知少女而言,这未免来得也太早了些。
有一年回家过年,大家问起她那男的怎么样,家里怎么样,她竟一问三不知。大舅舅妈极力反对她跟那男的交往,大家也都劝她趁早离开,不要越陷越深,舅妈还威胁说如果她跟了那混账东西去了重庆,就跟她断绝母女关系。她只是点点头,也不反驳,只是“嗯嗯嗯嗯”、“知了知了”地重复个不停。那年我刚好在大舅家里,有时候发现她在角落里默默地抹泪,有时候自己跑到门前的小溪边独自玩水,方表姐和梅表姐有时也跟她一处说话,说的无非都是一些劝她别跟那男的去之类的话。她也只是那几句话回应,大概她是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吧。后来这件事怎么发展我记不清了。
大舅还有个小儿子,名叫贵玮,在城里上高中,我跟他算是几个表哥表姐里面见得最多的。大舅不方便,经常把学费生活费交给我妈保管,贵玮表哥每个周末都会来一趟我们家取钱。每次我都在家,或看电视,或写作业,因此一两年来,跟他见了无数次面。
他总是顶着一头香喷喷的头,两边头发梳得比竹竿还整齐,前额的头发往上垄,发梢直指天空,那是用啫喱水定的型,不过味有点儿浓。他来的时候第一句话永远是:
“小姑,我来了。
然后就没有什么话了,总是我妈问一句,他答一句,我妈不问,他就默默地坐着吃饭或看电视。我那时也知道点待客知道,常常陪他一处说话,不过我俩都不算是特别会说话的人,又有代沟,基本除了些学习上的问题,也就没啥交流了有时我妈不在家,就吩咐我给他弄吃的,或有时候把钱给我拿着,直接交给他。他每次都会留下吃午饭,我妈在家的时候,更是丰盛,吃饭的时候,母亲有时会跟他讲些大舅家里的事,有时候给他说几句,让他体谅体谅自己的父母,好好学习,不要乱花钱之类的话,他也只是点点头。
他每次拿到钱,除了“谢谢”,还是没有什么话说,然后直奔学校去了。我能理解他的这种沉默,长辈与晚辈之间,难免有代沟,说不到一处去,话少也是正常的,他跟大舅舅妈就不怎么说话,或许跟同学在一起会很活泼。这我有体会。
村子里学习风气普遍不好,许多人连小学也没念完就直接辍学打工了,或是自己上不下去,或是因为家里人觉得读书无用不如打工来得痛快,勉强熬到初中的,也是上了一两年就出去了的,连毕业证也没领到。我小学的那一拨同学,除了阿元、永红、丽清还在读书且一路念到了大学之外,其余早已步入社会许多年了,有些二十岁不到已经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小孩。村里的辍学现象很严重,教育质量也得不到保证,我记得原先待的小学仅有一幢二层教学楼,门有窟窿,窗有碎眼,桌子很旧,凳子只有长凳,两个人坐,以前晚上要上晚自习,还得自己带蜡烛。十几年前我在那读书的时候,墙体已经很破旧了,后来再回去看时,楼梯口处已经出现了裂缝,按照评测标准,这应属于“危楼”,但是十几年过去了,这栋教学楼至今还在使用,看了令人毛骨悚然。老师也都是一些中专毕业生,极少有大学毕业的老师,因此教育质量可想而知,辍学率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村里的很多父母,都觉得读书没有前途,打工赚钱、补贴家用、减轻父母负担、结婚生子才是正事,因此让自己的小孩读满初中也就到头了。能考上市里重点高中的,凤毛麟角。
贵玮表哥学习不太好,也许是受了这个风气的影响,觉得自己不适合在学习这条路上一路走到底,认为打工赚钱才是王道,他渐渐萌生了退学的想法。但大舅觉得他应该继续学业。
“你知道培养出一个高中生有多难吗?你哥哥姐姐落不着读高中也就算了,现在有条件给你上,怎么能说不上就不上!!!”大舅气冲冲地说。
“这么多年,你爷爷,你叔叔都没能考上去,如今你得意了,说不读了,这算什么?不知道怎么养了你这么个孽种,真是养衰我家门了!!!”
大舅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了,这是第二遭。
“读不下就读不下了,我有什么办法,你觉得简单,你来读读看。”贵玮也张嘴顶了一句。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孽种,真是贱了我八辈子的脸咯!!!”说话间,大舅就要操起手中的粗扁担往贵玮身上打。
舅妈见大事不妙,立马冲了过去,双手拉住大舅,死死地顶着。
“你打,你打,打死了儿子你负责啊!!!要打你先打死我。”舅妈大喊道。表哥表姐也都来拉着大舅。
贵玮从来没有见过大舅大这样的大火,一下怔住了,腿一抖,下意识地撒腿就跑,直跑到隔壁的三舅妈家去了。
大舅还在不住地喊:
“你跑,你跑,看我不打断你狗腿!!!你个孽障,养衰我家门啊。”
后来大家都来劝解,让大舅好好跟孩子说,不要动怒,免得伤了和气,又见是临近年关,大舅遂渐渐平息了自己的怒气。但还是很强硬。
“我不管你什么,都必须给老子去上学。否则不要回来认我这个阿爸。”大舅最后撂下这句话,不容一丝商量余地。
大舅妈二舅妈三舅妈都去说贵玮,表哥表姐也都过去劝贵玮先把学上着,贵玮无奈,只好含含糊糊地答应了。这件事才告一段落。不过,大舅与贵玮的关系从此变得僵硬起来。
这段事我也是听母亲说的,当时母亲也是一脸地叹气,说“贵玮这孩子太不懂事,有书读也不会珍惜”,要我“不管怎么样,一定要坚持读下去,争取考到好的学校”。这时我突然也觉得贵玮“太傻了也太不懂事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贵玮高二的上学期。据母亲说,学校的老师打来电话说贵玮主动提出退学的申请,班主任让他的父母来一趟学校,结果贵玮周末离开了学校就再也没有回去。他的同学说,贵玮下了广东,只说是要“打工去,不读了”。大舅舅妈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气得火烧,又担心他的人身安全,遂找到了他的同学、班主任、朋友,到处寻找他的下落,还让在广东打工的表哥表姐帮忙寻找。但是他的电话打不通,QQ消息也不回,至于具体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有一段时间里,我只当他是消失了。
大舅虽然生气,但更多得是担心,后来在大家的劝说之下,大舅就放弃了逼他上学的念头,只求能够尽早找到贵玮的下落。贵玮后来跟大表姐坦白,说是在深圳的某一个地方,已经找到了工作,至于具体地址、名称、电话、做什么,一概不答。大舅见事已至此,便任由他去了。只说了一句话:
“只要他好,我也就不管了。”然后背起犁头,赶着大水牛,往地里去了。
可能是害怕面对大舅的缘故,贵玮在那之后,几乎不打电话回家,那年的春节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外头过,跟销声匿迹了差不多。
这事到此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