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来世界,语言已不再是必要的沟通工具。所有人的思想、逻辑和行为,早已被统一的算法体系规范,通过视觉化符号与神经同步完成信息传递。社会因此变得无声、无争议、无失误,每个人都严格按照程序,过着“正确”的生活。
梁练伟从小就接受这套逻辑教育,并努力让自己变得“合格”。每天七点起床,服用按比例配置的营养丸,八点整进入信息接收站更新数据,午休后执行规定的产出任务,晚上在家中观看由中央逻辑局推送的内容。他从未越过边界一步,也从未质疑过任何一项安排。
但他的内心,总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不适。他在夜里梦到沙滩、树林,还有一张张充满情绪的脸,这些影像在现实中早已被视为无效信息,不该存在于任何人的意识中。他知道这些想法是“干扰”,是系统将自动清除的“非必要意识”,但他却隐隐渴望保留它们。他尝试在夜深人静时反复回忆那些画面,即使每一次记起后都会伴随接口的轻微发热与警告脉冲。
他习惯了隐忍。他学会了如何让脑波保持低幅摆动,如何在监控前维持表情平稳。可他始终感觉,自己像一台机器里的异响螺丝,在精准运转的世界中藏着微不可察的偏差。
直到那天。
超市里,货架上整齐码放着标准配方的“人体必需营养素”。每个胶囊盒上都标有清晰的编号与推荐摄取时间,系统自动根据身体数据推送选择建议。梁练伟站在货架前,却久久没有伸手。他盯着颜色各异的胶囊,像面对一组毫无意义的密码。他心中突然涌上一句从未说出口的念头。
“真想吃点别的。”
他低声说出来了,说出口的那一刻,他几乎感到整个空气都为之一紧。
旁边一个清亮的声音随即回应:“是啊。”
他猛地转头,一位短发女孩站在身边,瞪大的眼睛写满惊讶。两人对视不到一秒,便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张地分开,各自逃离。

那一刻,仿佛身体中的某个隐秘机制被解锁。他们都意识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产生“想法”的人。
第二天,同一时间、同一个超市,两人再次相遇。他们站在同一个货架前,但这一次,彼此没有逃开。
“你昨天……听见我说的话了吧?”梁练伟低声问。
女孩点点头:“我叫言西。”
这简单的自我介绍,在这个几乎无语言的时代,已是惊天动地。就这一句话,像锤子一样,敲开了梁练伟封闭了十八年的自我。
他们开始频繁见面。起初,是假装偶遇,再后来,变成有默契的相约。他们会在公共长椅上坐得很近,一起看着天花板上滚动的天气数据,但谁也不看屏幕。这种没有明确任务指令的聚会在系统中是被认定为“资源浪费型行为”,极少有人敢如此频繁重复,更别说还伴随长时间非生产性停留。每当他们靠近时,梁练伟的神经总会绷得紧紧的,既因为违规的刺激感,也因为这种紧张中掺杂的微妙兴奋。言西有一只旧式手表,上头没有联网,她把那块表拆开又装上,像是在修复一个无用却珍贵的时间仪式。
他们曾去过城市的废弃区,那里网络信号不稳,是系统监控盲点。他们蹲在被藤蔓缠绕的旧建筑旁,用手指在尘土里画出奇怪的图案。言西带来一颗非法种植的水果,两人一口一口分享,像偷吃禁果;梁练伟则偷偷下载了一部百年前的黑白电影,用微型投影器投在老旧墙面上,两人坐在寒风中看得入神。

他们也曾牵过手。指尖接触的瞬间,一股陌生的电流穿过神经,那是系统里从未输入过的感受。那一刻没有提示音、没有分析框、没有任何解释,只有心跳加快和一丝说不清的喜悦。
他们甚至开始讨论“如果有另一个世界”的问题。那是一场用笔写在手掌上的对话,他们用食指在彼此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字,像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圣的仪式。梁练伟写下:我们能不能一直这样。言西的手指迟疑片刻,轻轻写下:想。他们想象着另一个世界,没有算法的约束、没有行为监控,每个人都可以凭喜好挑选食物、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甚至在大街上唱歌、跳舞。他们说,也许我们能拥有一间小屋,种自己的菜,挂手写的日历,每天早晨醒来听鸟叫,而不是系统的启动铃声。他们越写越快,像孩子画梦一般,彼此眼里燃起从未有过的光。
他们的关系越来越紧密。有一天,梁练伟偷偷将言西带回了家。在他房间的一角,他们铺上软垫,相对而坐。他们没有像剧中那样亲吻或拥抱,只是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心跳。他们说起自己小时候的梦,说起那些系统未曾记载的事物。那一夜,系统记录下梁练伟脑波的剧烈起伏。未报警。
第二天,他们计划去更远的城市边缘。那里据说有一栋废弃的天文台,曾是人类仰望星空的地方。他们想在那里,度过一整天。
一个下雨的傍晚,两人共撑一把伞走在高架下。雨点敲打塑料伞面的声音,让城市显得柔和了一点。梁练伟看着言西的侧脸,终于问出口:“你……愿意一直这样和我在一起吗?”
言西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那是她给出的唯一答案。
那一刻,梁练伟的内心仿佛有一道长久封闭的门悄然开启。他感到指尖传来的温度迅速扩散至全身,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包裹了他。不是因为言西的回答,而是因为那份无需语言的理解与信任。他从未意识到,在这个不需要感情的世界里,原来渴望被接纳、被陪伴的心仍然如此鲜活。他突然觉得,自己终于不是一个人在对抗这庞大的系统。
他想象他们未来的每一个雨天都能这样共撑一把伞,走在没有目的的路上,说一些不被允许的话,做一些不被理解的事。正因为无法预测,这种生活才有了意义。
那天夜里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
梁练伟在家门口等了三天,言西始终没有出现。第四天清晨,门铃响了。他打开门,看到两名身穿黑衣、面无表情的人站在门前。

“梁练伟,你的情感指数已严重超标。”其中一人冰冷地说道。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带上一辆没有编号的黑色车辆。窗外,城市照常运转,所有人按照系统设定步行、进食、微笑,就像一台庞大的逻辑机器。
那场短暂的爱情,曾让他相信“违规活着”是可能的,如今被系统归类为“错误进程”,并彻底抹除。他的记忆被清除,身体接入校正程序,语言区降频,脑波重新校准。
系统记录显示,梁练伟与言西的ID已永久停用。
从此,世界上再无他们的痕迹。秩序恢复如常,逻辑继续主宰一切。
而在某个清晨,一个新生成的少年经过那座被封锁的图书馆旧址时,忽然停下脚步,看着废墟前的藤蔓。他脑中闪过一个莫名的念头。
“真想吃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