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三年,秋,陕西华阴。
西岳华山,巍然矗立,秋色已浓。山峦层林尽染,赭黄绛红,间有苍松翠柏点缀,于萧瑟中透着一股冷峻的壮美。山风掠过峪口,已带了几分料峭寒意。
山脚下,一处临溪而建、颇为雅致的别业内,正举办着一场诗会。主人是华阴县有名的才子靳生,新近中了举人,风头正盛。此次邀约了附近州县十数位文人学子,名义上是赏秋赋诗,以文会友,实则不乏攀交结纳、扬名立望之意。
别业亭台楼阁,布置得宜。院中丹桂余香未散,几盆菊花开的正盛。众书生或凭栏远眺山色,或围坐案前品茗论画,或负手踱步酝酿诗句,宽袖博带,言笑晏晏,一派风雅景象。
龚子默坐在角落一张石凳上,显得有些局促。他年纪最轻,功名止于秀才,在众多廪生、贡生乃至靳生这位新科举人面前,不免自惭形秽。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双手拢在袖中,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凉。能得靳生相邀,他受宠若惊,此刻只盼自己能缩得更小些,莫要引人注意。
他的目光偶尔掠过人群,落在另一个同样与这热闹场面格格不入的人身上——苗生。
苗生独自倚坐在远处水边的栏杆上,侧望着溪水出神。他身形高瘦,却并不挺拔,肩背微微佝偻,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头的苍白,眼底带着浓重的青翳,仿佛总也睡不醒。即使在这微凉的秋日,他额角也似乎沁着虚汗,指尖不时无意识地轻颤一下。据说他身体孱弱,素有痼疾,平日深居简出,此次能来,已是给了靳生天大的面子。
靳生无疑是场中焦点。他约莫二十五六年纪,面容白净,眉眼含笑,举止洒脱自如,周旋于众人之间,言谈风趣,引经据典,不时引发一阵恰到好处的笑声。他今日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直裰,更衬得人精神焕发。
“诸位仁兄,今日秋高气爽,能得群贤毕至,实乃靳某之幸!”靳生举杯,声音清朗,目光扫过全场,在龚子默和苗生处略作停留,笑意更深,“山中清寂,无以待客,唯有浊酒一杯,野蔬数碟,还望诸位勿嫌简慢,尽情尽兴,务必留下佳作!”
众人纷纷举杯应和,气氛热烈。
酒过三巡,诗稿也积了十数篇。靳生一一品评,赞不绝口,尤其对几位有名望的士子,更是褒奖有加。轮到龚子默时,他绞尽脑汁作出的诗篇只得靳生一句“颇有清气,还需磨砺”的客套评语,便再无下文。龚子默面皮发热,喏喏称是,不敢多言。
日头渐西,山风转寒。靳生拍了拍手,笑道:“诸位,秋露寒重,我备了些自家酿的‘壮骨酒’,以驱寒气。此酒方子得自一位老医,辅以十数味山珍药材,温补最是适宜。”
说话间,两名小厮已抬上一坛泥封的酒瓮,另有一人端着一摞青瓷酒盏。拍开泥封,一股浓郁奇异的药酒气味顿时弥漫开来,甘洌中带着一股辛窜的苦味。
小厮依次为众人斟酒。那酒液呈深琥珀色,略显粘稠。
斟到苗生面前时,他蹙了蹙眉,抬手欲拒:“靳兄美意,心领了。只是鄙人宿疾在身,忌口甚多,这酒……”
靳生已笑着走近,亲自接过酒盏,递到苗生面前:“苗兄此言差矣!正因体弱,才更需温补。此酒性极平和,最宜固本培元。饮上一盏,驱散寒湿,于你身子大有裨益。今日盛会,岂可无酒?莫非苗兄不肯赏脸?”
他话语亲切,眼神却带着不容推拒的意味。周围众人也纷纷附和:“是啊苗兄,靳兄一番美意!”“少饮一盏,无妨的。”
苗生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为难,目光扫过那深色的酒液,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乎对那气味有些不适。但他终究不善推辞,在靳生殷切的目光和众人的劝说下,迟疑地接过了酒盏。
靳生笑容更盛,转身举杯:“来,诸位,共饮此杯!”
众人轰然应诺,举杯共饮。龚子默也小口抿了一下,那酒入口辛辣,回味苦涩,药味冲鼻,他险些咳出来,强忍着咽下,只觉得一股热线从喉头直烧到胃里。
苗生闭着眼,像是服药般,将盏中酒一饮而尽。饮罢,他立刻偏过头,掩口低声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靳生满意地看着,命小厮再次为大家斟酒。
诗会继续,气氛愈发高涨。然而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坐在苗生近处的几人便渐渐觉出些异样。
原本沉默寡言的苗生,呼吸声似乎变得粗重起来。他不再看溪水,而是低着头,双手紧紧抓着膝盖处的衣袍,指节根根泛白。那细微的颤抖,从指尖蔓延至了整个手臂。
“苗兄?你无事吧?”身旁一位士子察觉不对,低声询问。
苗生恍若未闻,喉咙里发出极轻微的“咯咯”声,像是牙齿在剧烈打颤。他猛地抬起头,额上青筋暴起,那层不正常的红晕已迅速扩散,涨红了他的整张脸,乃至脖颈。最令人心惊的是他的眼睛,原本只是无神,此刻却布满了血丝,瞳孔似乎也微微散开,失去了焦距,直勾勾地瞪着前方虚空,透着一种狂乱野兽般的凶光。
“苗兄?”那士子吓了一跳,声音提高了几分。
这一声仿佛惊动了什么。苗生猛地扭过头,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士子,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模糊的低吼,完全不像人声。
“啪!”他手中紧握的青瓷酒盏被捏得粉碎,碎片割破了他的手掌,鲜血混着残酒滴落,他却浑然未觉。
全场霎时静了下来。所有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苗生身上。
靳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神色,似是惊惧,又似是一丝诡异的期待,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龚子默吓得屏住了呼吸,浑身冰凉。
苗生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而充满了一种扭曲的力量感。他打翻了身前的案几,杯盘菜肴摔了一地。他佝偻的身躯似乎膨胀了一圈,肌肉贲张,将宽松的衣袍绷紧。
他再次发出一声吼叫,这次更加清晰,更加狂躁,充满了纯粹的、毁灭性的愤怒和痛苦。
然后,他猛地扑向了离他最近的那个、刚刚还在关心他的士子。
惨叫声、桌椅翻倒声、杯盘碎裂声、惊恐的呼喊声骤然炸开,将方才的风雅诗情撕扯得粉碎。
华山秋色依旧冷峻,映照着别业中骤然降临的血色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