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记得有次,无意中看王朔接受一家媒体的专访。在这个采访中,朔爷承认,作为一个写小说和编故事的人,自己总被白日梦和戏剧感包围。有一个重复出现的幻觉:他看见自己无数次被粉身碎骨,像炸弹的碎片一样被送到世界各地,生生世世。一个威严的声音在高处向下逼问:你为什么反对我?!
想想这个白日梦真有意思,那个在他身体内的破坏者、挑战者,一次次跳脱出来,体验着这种临界考验,以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坚持就是要干这样撒旦的事情,生生世世,永劫轮回。白日梦恍惚的刹那,是人的本质的呈现,场景的架构千变万化,但都浮现着最根本的感觉……正如弗洛伊德所分析的,白日梦和夜间的梦——我们都已十分了解的那种幻想——一样,是人的愿望的实现。富于想像力的作家更容易成为“光天化日之下的梦幻者”,因为他们总是擅长于用一种新的方法,重新安排他们那个世界的事物,来使自己得到满足。作家的编码能力远远超过常人,所以,他们可以虚渺的在空中建造城堡,轻易创造出那种我们叫做“白日梦”的东西来。每一场白日梦和每一篇小说故事,他们都是主角。一篇作品就是一场扩大版的白日梦,是幼年时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也是它的替代物,所以一次次天马行空地游戏,从不厌倦。
现实中的王朔,这样世故地总结说:“我庆幸我这一生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活到了现在。”童年创伤、残酷青春、年少轻狂、中年危机统统过去,从一场漫长妄境里醒来的王朔,发现人生赛程已然过半,所余大事,无非是保住晚节,与旧爱们云淡风清地谈笑宴宴,给心爱的女儿写写信。但是,早已不再暴躁凌厉的他,还在一场又一场白日梦里历险,不死抗争,颠覆既有,保持住独立的姿态。是如此有意思的平衡之道。
白日梦可能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刹那之事,与它有关的,可能是一种触觉,一种味道,一幅神奇的画面,或半空中飘荡的一种声音。当一个人孤寂的坐在微风的窗前,或者对着一条日夜奔流的大江发呆,在飞驰的地铁或公交车的人群之中,在老师口若悬河没完没了的课堂上……也不知道是在哪一个微妙的时刻,一个人悄无声息走进了他的白日梦,他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无名之物扑面而来。
人生是一堵坚实的灰墙,偶有几个透风的洞,徐徐吹来,遥远又遥远的气息。
白日梦让你的灵魂回到那幽冥之处,陡然间,你会完全忘了外在现实,只让一颗赤裸裸的心从黑暗中幽幽地冒出来,并捧在手心里细细地观看片刻。好像只过了一两分钟,又好像历尽了十生十世,你突然从自己的白日梦中醒觉,世界还停驻在原来的地方。可即使找遍永恒,你也找不回来那消逝的梦中时光了。
《要造就一片草原》
[美]艾米莉·狄金森
要造就一片草原,
只需要一株苜蓿,一只蜂,
一株苜蓿,一只蜂,
再加上白日梦。
有白日梦也就够了,
如果找不到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