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承包到户时,很多农户没有单独分到一条耕牛,而只是几家合伙分到一条,杨高觉得自己重操旧业的机会来了,干脆把自己合伙分到的那一份耕牛转让给别人,约上几个伙计,西去湘西或远去贵州,准备把牛贩回来自己养或卖给当地的村民来养。
在搞大集体的时候,杨高就是当地有名的牛贩子,曾因偷偷地贩牛,被政府抓了现行,当成投机倒把分子进行过批斗。
贩牛不等于不爱牛,杨高养牛的技术很高,且对牛是真心地好,他可以自己不吃饱,也要让牛吃饱;他可以自己一个月不洗澡,也要隔三岔五地给牛擦身子,抓虱子。因此,村里人都叫他杨牛痴。
杨牛痴一行西行几天后,买到了二十多条好牛,准备打道回府,可是去了好几趟火车站,调度员的回复是暂时没有火车皮,他们口中的火车皮就是那种火车上装运货物的密罐厢。大家都心急如焚,怎么办呢?杨牛痴只得三天两头地往火车站跑,可是每次去的时候,人家都斩钉截铁地回复:现在真的没有车皮,请回去等吧。
家里的双枪马上就要开始了,村民正等着这些牛回去犁田呀;二十多条牛要吃喝呀,一行人要伙食费呀;所有这些问题都反复地出现在杨牛痴的脑海里。
几经心理斗争后,杨牛痴从手腕上摘下那块上海牌手表,用货运单卷上,二话不说,佝偻着背,直接来到火车站调度处的窗口,抖索着把货运单递了进去。
调度员打开货运单,眯缝着眼睛看了一眼,很爽快地说:“早就给你们安排好了,两个小时后就可以来装车。”
杨牛痴悬着的心总算落地了,千恩万谢地说:“帮大忙了,同志,我们正等着这些牛回去搞双枪呢。”
“快去准备吧,别耽误了装车。”调度员顺手将货运单往抽屉里一放,催促道。
虽然心疼那块手表,但是总算可以带着牛回家了,杨牛痴高高兴兴地回到了住宿地。大家得知火车皮的事解决了,马上就可以装车了,一个个欢天喜地起来。
庆生的眼睛很尖,一眼就看到了杨牛痴裸露的手腕,脸色一沉,关切地问:“杨高哥,你手表呢?”
大伙都把目光转向了杨牛痴,大体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只是谁都不好意思捅破这层窗户纸;杨牛痴见大伙一脸愕然地看着自己,摸了一下手腕,装得很轻松地说:“出门的时候放家里了,没戴在手上呀。”
庆生没有再追问,而是笑着说:“大伙都别楞着了,快去准备吧,马上就要赶牛去装车了。”
大伙把牛赶上车厢安顿好以后,就在车厢门口透风的地方安营扎寨;摊好稻草以后,大伙就往上面一躺,只等火车开动;杨牛痴却放心不下那二十多条牛,又逐一去做了检查;检查完后,又给牛喂了草料和水才回来休息。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了起来,大伙的心倒是安定了,开始昏昏沉沉地睡觉。
杨牛痴却没有他们那么心大,他心里很明白,这么热的天气里,这么多条牛关在密罐车厢里,万一出点什么事,不但他们几个的家底会全部赔光,而且还会耽误家里的双枪。因此,躺了一小会,眯一下眼睛后,他就去各个牛棚看一眼,给牛喂点草或水。
在这方面,杨牛痴是最有经验的。在生产队的时候,他曾代表村里,跟着其它村的几位牛倌到贵州等地买过牛,知道在火车上该如何伺候好这些宝贝。在上车的时候,他就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里买了几个大塑料桶,全部装满水后,抬上了车。
火车在继续向前开,外面的天气越来越热,车厢里的气温越来越高;牛在不时地嚎叫,空气中不时地飘洒着汗臭味和牛粪味,其他几位早就懒得动了,躺在两扇大铁门中间缝隙的前面,大口地呼吸着外面钻进来的空气。
杨牛痴却不敢大意,更不敢享受这外面钻进来的空气,而是佝偻着背,逐一地给牛喂草喂水。庆生实在过意不去了,很关切地说:“杨高哥,这些牛死不了,不用去管它们了,你快歇一歇吧?”
“你们歇着就行,我反正睡不觉,找点事做,过得还快些。”杨牛痴眉毛一翘,大大咧咧地说。
大伙都知道,他是心疼这些牛,生怕这些牛有点闪失,开始一起调侃他:“你呀,真是个牛痴,想伺候它们你就伺候吧,我们实在是太困了,可要睡觉了。”
“我会把牛看好的,睡吧,一睡醒来就到家了!”杨牛痴微微一笑说。
傍晚的时候,哐当一声,火车在家乡的小火车站停靠了,杨牛痴马上把大伙喊醒,推开大铁门,率先跳了下去。
在车站调度室办好手续,架好桥板后,杨牛痴就马不停蹄地带领大伙把牛牵下车来。清好数以后,庆生等几个就迫不及待地猫进了车站附近的一家小饭店,开始点菜,准备吃饭。尽管杨牛痴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叫过不停,但他却忙着从饭店里打水去喂牛。
火车站离杨牛痴他们的家至少还有50公路的路程,他们必须连夜把牛赶回家去,不然人和牛都会遭罪。吃完饭,少许休息以后,他们就赶着牛往县城外面走,很快就消失在朦朦的夜色中。
一路上,大伙抄小路,走近路,紧赶慢赶,走完了大约10公里路,便停下来歇息。
这大晚上虽然没有太阳晒,但是,非常的闷热,加之鸡屎蚊子嗡嗡地叫个不停,有时还直往鼻孔和嘴里钻,让人难免心生烦躁,大伙一致同意在附近找一户人家住宿一晚再走。
杨牛痴却坚决不同意,他向大伙解释道:“白天赶牛,头顶上太阳晒,地上热气烤,不但人受不了,牛也受不了,大家只能一鼓作气,争取明天早晨赶回家里。”
杨牛痴是老牛倌了,大伙听他这么一说,觉得非常有道理,就纷纷站了起来,闷声不响地赶着牛往前走。
俗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距离家门口就八公里的上坡山路了,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个时候是大伙最容易泄气,也最容易竭尽全力的时候,杨牛痴先是在上山前,让大伙赶紧吃点零食,喝点水,还叮嘱他们绝对不能坐下或躺着,他自己则忙着给牛喂草料,喂水,等一切准备停当后,他吆喝一声说:“伙计们,牛儿们,快到家了,有堂客搂了,我们走了呵,行了呵!”
就这样,大伙凭借一股剩勇,鼓足干劲,化疲惫为动力,终于把牛赶回了家。
一到村门口,大伙就像散了架一样,听任牛在山坡上吃草,一个个像一滩泥似的倒在草地上睡了起来。
在搞大集体的时候,牛是农家宝。除非老死病死,牛是不能宰杀的。但改革开放后,政策有所放松,只要交了屠宰税,就可以宰杀了。
庆生他们见有利可图,就想拉杨牛痴入伙,一起开一个牛肉铺,杨牛痴却死活不愿加入。
每当庆生他们杀牛的时候,他都要去看看,一听到牛哀嚎的声音,他就跺着脚,很懊悔地说:“当初就不该带他们去买牛的!”
县城来的牛贩子看中了杨牛痴养的几条牛,愿意出高价买了到县城里去杀,杨牛痴咆哮着说:“想买我的牛去杀,你们做梦去吧!”
老了以后,儿女们都在城里安家了,老伴也被接走了,杨牛痴却没有去。
晨曦或日暮中,村里人每天都会看到两幅最美的风景: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正跟在两条牛的后面悠哉游哉地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