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桑是我常去的一家卡牌桌游店的店主。

他身材挺拔，高度几乎与我相差无几。他的身段也很匀称，丝毫不显得胖，也不显得瘦。与这样的身材相配的，是一张圆圆的、略微带点婴儿肥的脸庞。看上去有些萌的脸庞上总是带着富有感染力的笑容。镶嵌在脸庞正中央的，是一双大大的、总是闪烁着明亮光泽的眼睛。

大多数第一眼看到他的人，对他的第一印象都不会差。

我第一次见到他，大约是在我刚刚被迫从美国回来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刚刚从原来的店主那里接手位于大港火车站附近的桌游店。

当时，我刚刚跨进店门的时候，整间店铺还没有彻底完成重新装修。看清摆放在店门附近的电视和游戏机之后，我才看向已经装修好的吧台，向站在吧台后面的人群问：请问哪一位是新老板？

小桑当即从人堆中转过来，向我招手。

当时的我，一瞬间便感受到：这位新老板应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因为，他脸上的笑容很柔和，也很自然，丝毫不显得做作，更不僵硬。这是我之前很难看到的一种笑容。

俗话说：三人行，必有我师。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哪怕是看上去很不怎么样的人，多半也会拥有值得其他人学习的地方。

对我来说，小桑身上最值得学习的地方，便是他的亲和力，以及他说话和察言观色的能力。

他是一个拥有比较广大的朋友圈的人，也是一个能够做到“见什么人、说什么话”的人。我记得，在他在大港火车站附近开店的那几年里，他的朋友圈中几乎什么样的人都有。其中有学生，有上班族，甚至还有过几个貌似“混社会”的人。这些人当中的很大一部分，都是他最初的、固定的客户群体。在店里的生意比较红火的时候，三教九流的客人几乎能够把店铺完全充满。不过，即便如此，他仍然能够做到把大多数客人都招呼得舒舒服服，并和大多数人都保持良好的关系。我在他的店里的时候，我从未见到他和任何一位客人或者其他人闹别扭。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面对什么样的人，他永远笑面迎人。只要和一大群人在一起，他始终是嘻嘻哈哈的，始终能够把现场的气氛活跃起来。

当时，他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进门的都是客人”。在我和某些令我厌恶、对我进行侮辱的人交恶的时候，他也用这句话劝我。

在那几年里，小桑一直在推广一种国产的TCG卡牌桌游。

这种桌游的名字，叫做《零次元》。它是基于几种不同的动漫作品所改编而成的一种集换式卡牌游戏。玩家以不同的动漫作品中的系列卡牌组成自己的卡组，然后用各自的卡组进行对战。我记得，《零次元》的系列中有《火影忍者》、《海贼王》、《七龙珠》、《圣斗士星矢》、《漫威》和《死神》六个系列。每个系列的卡牌各有三种，分别是不同的颜色。

我刚刚看到这种卡牌时，忍不住指向火影系列中的一张自来也：这个人怎么那么猥琐啊？

小桑笑着告诉我：这个人物就是很猥琐。他是一个大色狼，经常偷看别人洗澡。

后来，原本只看过龙珠的我决定开始玩这种卡牌。在很大程度上，是小桑让我对这种卡牌提起兴趣。也正是因此，我逐渐接触到很多此前没接触到的动漫方面的知识。

我在玩这种桌游的时候，曾经使用过黄色圣斗士和蓝白漫威两种卡组。主要的原因是，我觉得这两个系列的卡图都比较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在卡店里都主要玩这种卡牌，尤其是和小桑自己的朋友圈里的人一起玩的时候。

有一次，我曾经问过小桑：零次元里面的主题怎么不是日本的动漫，就是欧美的啊？什么时候能出国产动漫的主题？

小桑忍不住笑起来：有什么国产动漫可以出啊？《喜羊羊与灰太狼》吗？

我也只能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在那几年里，国产动漫和卡牌游戏身上的标签还是“低级”、“粗糙”、“山寨”、“幼稚”之类的负面标签。有的人甚至声称，国产的动画、漫画、游戏“全都是垃圾”。直到今天，仍然有一部分人拒不改变这种刻板印象。

事实上，几年之后，《零次元》便因为版权问题和发行方的自身经营问题而突然停止运营。这一点，是我在自己刚开始玩的时候便曾经想到过的。

不过，我也没有觉得自己受到多大的损失。对我来说，收获比损失大得多。

那几年，我和父母的关系始终不好。

由于互相不理解，再加上我的身体和精神上的状态始终不好，我多次和父母爆发冲突。尽管，那完全不是我想要的。

某一次剧烈的争吵过后，我夺门而逃。我不知道自己去哪里，只能来到卡店里。

我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几年来所经历的种种痛苦、种种无奈全都倾倒出来。由于当时的卡店里没有别人，在讲到那些最令我痛苦的人和事的时候，我几乎是在对着店门外空荡荡的丁字路口大吼。

随后，小桑告诉我，他是在单亲家庭里长大的。他从小便知道，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很不容易。因此，即便在某些时候，他妈妈的某些做法让他不太能够完全接受，他还是尽可能地去理解、去接受。

后来，我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尽管他没有直接去劝我什么，但是，我能够想明白，他在成长的过程中所面临的困难，肯定是更大的，而且，是切切实实的。他都能够克服他所面临的困难，我自然没有不能克服自己面对的困难的道理。

后来，我开始主动地帮小桑拉客人。

有一次，当我和几位发小聚会的时候，我主动邀请他们一起到小桑的店里来玩桌游。

当小桑没有精力去组织比赛的时候，我也尽可能地去组织有一定规模的游戏王比赛，尽可能地把分散在各处的玩家聚集在一起。

一次比赛结束之后，我把自己收到的一百三十块报名费分成两份，准备把七十块钱分给小桑。

小桑一边摇头，一边说：哎呀，你不用分给我啦，我只收店费就行。

我说：你就拿着吧，你开店也不容易。

小桑说：行，但就这一次。而且，这一次，我拿六十就行。

我笑着说：你拿七十吧，我又不缺钱。你多拿一点，对咱们这个店更好。

渐渐地，由于顾客群体之中的问题，店里的生意越来越不好，来店里消费的客人也越来越少。

不过，我还是经常来卡店里坐坐。即便没有人可以一起打牌，我也经常和小桑聊天。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知道，小桑的小学母校和我是同一所学校，我是比他高一级的学长。

我还记得，有一个下午，我们两个并排坐在店门口，仔细打量马路上的行人。大港火车站周边一带属于青岛的老城区，紧挨着铁路，还有好几个紧挨在一起的大斜坡。附近的常住居民大都是中老年人，很难看到年轻人。

看着门口来来往往的买菜老人，我忍不住抱怨：从咱们这儿路过的才几个人啊？还都是老头和老太太，有谁能转化成我们的顾客啊？

小桑抬起手，轻轻摆手：话不能这么说。老头和老太太会有孙子和孙女的。万一他们的孙子和孙女对我们的店感兴趣呢？

我至今还记得这句话。这句话告诉我，什么叫乐观。

等到《零次元》彻底停止运营的时候，店铺也不得不停止运营。

小桑在电话里告诉我，他接下来应该会先去学点东西，再去找点别的事干。他妈妈打算找人托关系，帮他安排一份工作。

我问他：你觉得《零次元》算是死了吗？你觉得可惜吗？

他笑着说：也没什么可惜的。全球每年都有很多款新发售的桌游，也都有很多款旧的桌游倒闭。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和小桑几乎没怎么再联系，也没有见面。

不过，我始终还保留着我自己配出来的那两套零次元卡组，以及一些有纪念意义的卡片。

我在写作卡牌桌游主题长篇小说《极战龙皇》时，把小桑曾经和我说过的一些话转化为书中人物的台词，也把他的一些性格特征融入到书中的几个人物形象之中。对我来说，这是宝贵的收获。

去年，一位朋友告诉我，小桑又要开店了。

我来到他新开的店铺，再次与他谈笑风生。和几年前相比，他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还是我熟悉的样子。

新开的店铺，还是像当年一样干净而整洁，店铺的规模还比当年更大一些。

最值得高兴的是，一部分曾经暂时离开的老朋友纷纷回归。店里的气氛渐渐变得热闹起来，甚至比当年还要更好一些。

如今，我又可以和小桑在店铺里，或者在店铺所处的商业步行街上谈天说地。

小桑告诉我，他已经在申请游戏王的官方认证，争取让这个店成为游戏王的官方认证店铺，好举办官方的比赛。

我告诉他，这再好不过。只要你能够申请成功，我一定会捧场。我们都会。

202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