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雷霆
李克桢一日克凉州,陕西各地尚无消息。西夏前锋军略作修整,便沿官道而下,夺取黄河东岸,拦截征用船只,顺流直下扑向兰州。
此时的安西府,才刚刚收到凉州赵廷彦所派信使的求援报警。枢密副使兼判安西府事叶承岩正在布置防备党项方略,得知凉州求援,心里凉了半截。昨日枢府新到军令,便是严令陕西以凉、兰为前线准备防务。他上任两年,凉、兰军务何种情形自有体会,得知西夏果然兴十万兵来犯,便知凉州绝无幸理。
冷静下来之后,便即手书两信,分遣护军甲士送往会州与京兆府。前者是为告警兰、凉极可能失陷,提请驻扎在会州的陕西路提督使王景安布防陇西城[1],连结秦州与熙州阻断自陇右经渭水入陕的官道。后者则是向陕西路安抚使司汇报军情,请求京兆府从速发运军资粮秣、甲士民夫。安西府是西夏故都,叶承岩相信自己这里必有恶战。
护军甲士离开后,叶承岩更不停歇,接连下令神锐第三军与云翼军于官道、势要布防,另拨安西府校阅厢兵三千,驻防七处堡寨,监视凉州与安西府之间的诸条道路。
一切处置停当,已是金乌西坠,叶承岩回到后宅,仍旧掌灯执笔,一一记述今日方略。这却是要向朝廷详禀。
“大府,凉州军情。”
“速来。”叶承岩搁下笔墨,连忙走出书房。
“大府,军情在此。”躬身的护军甲士将帛书递给叶承岩。
叶承岩才待伸手接过,却不防一支短匕骤然闪过。
噗。
叶承岩虽本能的闪躲,但还是被刺中右胸,那刺客一击得手,又抽回再刺。叶承岩身被三创,饶是他将门出身,却是十分气力去了八分。叶承岩身旁的两个护军离得稍远,异变突起不及相救,此时连忙抽刀将那贼人臂膀卸掉,可是叶承岩却倒了下去。
“狗贼!”一个护军甲士便要斩下刺客头颅。
“当”“当”另一个甲士连挡两击,喝道:“先救大府。”
“你……好。俺去寻胡郎中。”另一个甲士冷静下来,抛下倒在血泊里呻吟的刺客,连忙赶去寻府上的郎中。
“呃……呃,呃”叶承岩说不出话来,痛苦的声音却不是呻吟,他倔强的用左手指着地上的帛书。
“大府稍待。”那留下的护军甲士明白了叶承岩的意思,走过去将帛书拾回来。
叶承岩盯着那甲士想说什么,实在说不出来。
噗
叶承岩吐出一口鲜血,侧着脑袋虚弱的嘶嘶呼着气。
“大府,大府。”那甲士顾不上帛书,连忙俯身照料。
很快左近的护军甲士都纷纷赶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府里的郎中胡白鹭。此人本名胡兆先,无意仕途,医术高超,只因少年白头,而被称“白鹭”代之。
他快步走上前去,仔细查看几番,便将几副伤药外敷止血。只是叶承岩受伤极重,敷完伤药便就昏迷不醒。
还不待胡白露另想妙方,叶承岩脸色转青,两股黑血从口鼻渗出。
“凶器有毒。”胡白鹭说道。
一众护军甲士顾不上骂刺客,连忙请胡白鹭施救。
“某自当竭力。”胡白鹭说完便尽展手段,然终究无力回天。
护军都虞候蔡世佑赶到时,叶承岩正是回光返照,但他时日无多,只听叶承岩道:“速请谢提刑主持军务。屋中残疏请呈都省。”
后面又说了几句什么,但因为叶承岩气若游丝,已是无人听得清。
蔡世佑待叶承岩瞑目,方缓缓起身。环视在场诸护军甲士,无不羞惭无面目对视,纷纷低头。蔡世佑转身看向那刺客,吩咐道:“送到军中,莫让他得了痛快。”
“是。”两个护军甲士应命,一人拖一条腿,将刺客当做破布袋往外拖去。
那刺客倒是硬气,高声喊道:“煌煌大夏,中国之主。煌煌大夏,中国之主。”
一个护军甲士耐不住,踢了一脚,又躬身将他下巴卸掉,总算去了聒噪。
却不防临出院时,那刺客猛地撞向石槛,红的白的洒了一地。蔡世佑正自气恼,却见胡白鹭步履匆匆的赶了过去,行针施药,嘴上还说道:“有救。”
蔡世佑不再管那刺客,看向负责护卫叶承岩的两位护军甲士。
“护军规例,想来你二人都是记熟的。”蔡世佑说道,“某亦做不长久,明日别过家人,你等便自料理。”
“蔡督军”那叫来胡白鹭的甲士说道,“朝廷尚未开战,还请为我等求一线生机。”
蔡世佑看向另一个甲士,说道:“你怎么说?”
“卑职罪无可恕。还请督军代为照料一双子女。”另一个甲士说道。
“今后你钱磊的子女便是我蔡世佑的子女。”
“督军既诺,卑职死而无憾。”钱磊看向了无生机的叶承岩,“牵连诸位袍泽,所愧良多,只好来世相报。”
随即反手一刀,自刎众甲士身前,尸身仰面而倒,与叶承岩并作两列。
滑州,河工营地。
河监陆朝恩纵马而还。正在寨门洒扫的陆阿四一见恩公回返,连忙去殷勤,但陆朝恩却并没有回应。几个瞧热闹的河工见了,事后便取笑陆阿四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惹了河监嫌恶。
陆阿四听得几次,也很有些忐忑。三五日河监没有与他言语,心里更是紧张。好在这几日不知如何,河工亦停了下来。所幸吃食不缺,倒没人觉得安逸是罪过。
四月十九,陆朝恩出营地前,带了陆阿四同行,后者总算放心许多。只是不晓得陆朝恩心思,还是打定主意少招惹。
行到半途,陆朝恩忽地停马,陆阿四仔细望了四周,却是一个农庄,只是偏僻了些。
“就在这歇会。”陆朝恩吩咐完,自有心腹甲士来牵马料理,另有几个仆厮张罗了吃食、竹席,于田野中一番布置。陆阿四有心帮忙,却被陆朝恩叫住。
“你且随我走走。”
“是。”
两人行了四十余步,陆朝恩停步问道:“小崽子,咱家对你如何?”
“啊?恩公自然对小的极好,十分好。”
“那咱家有话问你,你须得说实话。”
“小的句句实话,恩公只管问就是。”
“那好。正月里,你拾到陨石是何情形,与咱家细说说。”
“允?允石?”
“就是天上掉下来的石头。”
“哦。那石头俺拾过的,当时京师的官爷还放了赏,结果二哥不成话,拿了去赌……”
“说那石头。”
“哦。”陆阿四偷瞧一眼,见陆河监没有发怒,才安心说道,“那石头一大三小被俺拾到。大的得有五六斤,小的或者一两,或者二两,并没有称过。”
“只有四块吗?”陆河监眉头一皱,“你再想想可有漏的?”
“俺拾得最早,便只有这四个。最大的那个中间还有些金色,可镇上的铁匠说非金非银,亦不晓得是吉是凶。后来县里有人说药铺里有这石头磨得药粉,想是别人寻得,只是不知真假。”
“是在厌次县的药铺吗?”
“嗯。只是俺不曾看实,绝不敢欺瞒恩公。”
“那石头你见到时,是如何形状?”
“形状?便是石头的样子啊。”陆阿四有些莫名其妙。
“他们是落在一起,还是散在四处?”
“落在一起。俺是半夜拾得,那夜月亮便只照那一地,别处黑乎乎,瞧不真。若是白日里,俺定能多寻几块。”
“好。”陆河监笑了笑,“你拾几个石子回来。”
陆阿四闻言,连忙从近处挑了几个堪用的,快步赶回等候差遣。心里却有些迟疑,不知陆河监要如何发落他。自相识以来,陆河监若是方才那般笑了,便要有人倒霉。左近只有自己一个,陆阿四便求神拜佛,希望不要吃太多苦头。
“你将石子抛到地上,与咱家演示演示如何拾得陨石。记好了,次序、方位万万不许错。”
“是。”一头雾水的陆阿四,只得奉命,心里却惴惴不安,总觉得自己要倒霉。
他将石子抛了,刚要拾起来,却听陆河监道:“咱家问你,这方位可与你那时一样?”
“方位?”陆阿四闻言抬头看了看太阳,“禀恩公,俺当时从大车店出来,是往西走的,只是那田垄却是南北向。”
“咱家是说这些石子彼此的方位。”
“哦,这些石头啊。俺记不真了。”陆阿四有些为难。当时自己只顾得拾那天降宝石,哪里会去记方位。
“便只留四个石子,你还记不起吗?”
“小的试试。”陆阿四将散落在地上的石子看来看去,在陆河监提醒下,渐渐拾去不对的,只剩四个时他却分辩不出,还是那句话,当时他便没留意过。
他苦着脸讲道:“恩公,小的实在……”
“咱家不是刻薄之人,你做得很好。这形状就不错。”陆河监满意的说道。
“啊,这形状不错嘛?”陆阿四好好瞧了瞧,却不觉得那四颗石头有什么了不起。
只是恩公既然讲了,自己便不能顶嘴。只当恩公喜欢,仔细记了,以后便是一个谈资。
“嗯,很不错。”陆河监转身往回走,“咱家瞧着,倒和二十八星宿里的昴宿很像。”
“恩公,这昴宿也是神仙吗?”
“便是说书人讲的昴日星官啊。”
“啊,那不就是大仙昴日鸡吗?俺在县里也听过的,昴日鸡大战奎木狼,红孩儿结拜牛魔王……”
陆河监打断陆阿四道:“小崽子,想去京师吗?”
“啊,俺,俺不识字。”陆阿四有些畏畏缩缩的说道。
“你想学,咱家可以教。”
陆阿四闻言呆若木鸡,像是被雷劈中了一般。
棣州州治厌次城北,邻着河运码头三四里便是一处繁华市镇,原是河滩淤地,几代开垦营造而成,因着几百年来最大的乡贤便是田氏一族,久而久之人们便称之为田家镇,附近的乡里村户若有些花销多半在镇上,好过去厌次县——多付一份城门钱还要费脚力。
陆家大哥是个勤俭本分的,等闲不出村子,便是出村,最多就是到镇上采买些棉纱、农具,镇上两家布料店从来没去过。
今日是第一遭。
他竭力做出熟客的样子,但还是露了怯,好在店里伙计都是乡邻,倒不取笑他。问了他来意,从库房里选了几匹去年的旧样布匹。
“陆大哥,这便是铺子里便宜又结实的了。你瞧瞧,这布的纹理,又细又密,结实又耐磨,不是咱们乡土人家能织出来的。再看这布幅,咱们织布,历来是二尺四,太祖爷时相州织布二尺六便是天下闻名了。大哥听过相州布吧?”
陆大哥茫然的点点头。
“就是太祖爷夸过的相州布,也没这布厚道。瞅瞅,这布幅”伙计说着抄起一把量尺,三两下比过,“三尺一,整多了七寸啊。你这可占大便宜了。都是四十二尺长的布匹,这多宽出来的全都是白捡啊。大哥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陆大哥仿佛听懂了,点点头。
“这布啊,旧是旧了些,但它要是不旧,咱镇上也没几个用的起。这花色,正宗蓝染,这式样,那是比着北京城里大官人们做得,别说咱棣州,便是真定府和河间府也不多见。”
陆大哥又点了点头。
“既然陆大哥瞧得上,那便两匹都与你包起来。”
“不着急。”陆大哥有些紧张的拒绝道,“这布不错。我却还有些家什要买,还要别处瞧瞧。”
“那没关系。布,我给大哥留着。你先忙,如何?”
“成。”
“大哥慢走。”
对那布匹陆大哥心里是极满意的,只是出于习惯,他总要两个布料店都看过才肯决定。除了布匹,还要给母亲、妻子购买棉线和针线,镰刀还可以再磨一磨,锄头的钢口却是钝了,若是这平等会果然有效,能省下不少钱。
赶到镇上平等会的院子,首先便看到了外面停的驴车,那毛驴看起来就精神,车子也结实。正要进院子,却听有人唤自己。
“陆大哥。”
回头一看,却是自己的妹夫,马十斗。
“你也来镇上采买?”陆大哥有些诧异,妹夫家里景况比自己还差些,此时却驾了一辆骡车。
“不是,俺在田财东处讨生活。”马十斗应道,随即正色道,“大哥。方才俺听说一事,正寻思晚上去寻你。”
“啥事,说么。”
“俺听田家外院干办闲讲,说是陕西打起仗,远近的河工都停了。”马十斗一脸忧色。
“这却是好事。四哥安安稳稳回来,今次正合给他添身衣裳。”陆大哥言谈欢快起来,下定决心买下那两批布。
“大哥莫急,且听俺讲。”马十斗皱着眉头,“那干办还说,河工停了,但修河的却多半回不来。”
“为啥?”
“说是要编入乡兵,送去陕西当夫子。”
“啥?”陆大哥吓了一跳,仿佛耳畔响起晴空霹雳。
[1]巩州州治。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