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周文豫回想起来，假如当年没有遇到叶庄，自己的事业可能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他或许会带着团队就这样小心翼翼、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站在2010年刚过半的时点上往前看，云果篮这个小公司未来的方向十分清晰：积累资源，逐步扩大业务覆盖范围和影响力，顺利的话，在三五年之后长成一个地区性的品牌，即使退而求其次，也可以在社区中占得一方立足之地。一旦形成了那样的规模，对于创始团队而言，衣食无忧固然不在话下，中环以外的房与合资品牌的车也不会成为太大的问题。

这不失为一条理想的道路，所以假如可以由他选择，他宁可叶庄从来没有出现过，但在当时，他却无法不对这个满身光环的人刻意多留一份心。

自从在那次半大不小的交流会上露过了面，叶庄隔三差五就会登上商业媒体的头条，大都荟集团占着时下最热门的风口，加上这样一个卖相上佳，又不知低调为何物的新任CEO，成为媒体的宠儿简直是理所当然。而周文豫每次看到他在媒体上指点江山，谈论生鲜或社区配送等跟自己密切相关的业务时，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格外关注。

他自知内心还在对叶庄主动来找他寻求合作的场景抱有一点幻想，尽管微不足道，而且随时会被自己的理性冷酷地按下去，却始终没有完全消散。然而秋去冬来，春往夏至，转眼又是一年过去，叶庄却仿佛完全忘记了他们，又或许当时说要见面聊聊，本就只是出于礼貌随口一提。

要说周文豫内心没有失望，那当然是假的。所幸他们自己的生意有着操不完的心，分不出精力去想太多。到第二年年末时，周文豫给团队分了一笔奖金，按陈海明的说法，这是他们集体失业之后第一次“过了个肥年”。转年第一季度的流水也还不错，他终于在江帆三番五次的提议之下，同意把业务范围再扩四个社区。

然而业务范围一扩大，物流马上成为最显著的问题。扩大自有的物流团队的成本过高，账面算下来利润所剩无几；试用了几个第三方物流，却鱼龙混杂，服务品质难以保障。人手短缺的时候，周文豫和江帆甚至要亲自上阵去送货，饶是如此，有关物流的客诉率却仍然不断攀升，弄得他们焦头烂额。

“要么招人，要么找个靠谱的合作方，不然我俩迟早得累趴在马路上。”

江帆一下午送了十几单货，一回来就灰头土脸地趴在自己的电脑跟前。正值晚高峰时段，后台还在不停地跳订单，他点开最上面一条来，只扫了一眼，立刻哀嚎起来：“又是那个什么御苑豪庭的单，那小区门口的保安都用鼻孔看人，我被拦过好几回了，嘴皮子磨破了说好话都没用。”

“你不都随身带着烟吗？”周文豫问。

江帆嗤了一声。“早被喂刁了，中南海不管用，可能得3字头的软中华吧。”他基本不抽烟，但口袋里常年揣着两包中南海，为的就是在各个小区的保安那里打通关节，“每次进出都要递一根，这成本，我还不如叫顺丰替我送呢。”

“这么难搞？我去看看。”

周文豫抄起一件工装外套下了楼。御苑豪庭是他们刚刚开辟的业务区域，高端住宅，按行话，住户大多是“非价格敏感型消费者”，也就是乐意花钱买便捷买品质的那种人，本该是他们最理想的用户，但有钱人难免事儿多，送得慢一点或者菜品卖相差一点，往往就一个投诉砸过来。再加上安保严格，推进得极为艰难。

他骑着电瓶车到了小区门口，果不其然，保安如江帆所说的那样用鼻孔看他，伸手就把他拦了下来：“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送菜的不能进。我们这里是高档住宅，只有在物业备过案的正规物流可以进出。”

保安把不耐烦写在脸上，还刻意把高档和正规这两个词咬在牙齿缝里。

“我们也是正规经营的商家嘛。”周文豫陪着笑脸，掏了一包花利群出来。保安抬了抬眼皮，看向的却是保安亭一角的监控摄像头：“我们管理很严的。”

“哎，没有没有，没别的意思，我就想打听一下，这个备案要怎么办啊？”周文豫错开了半步，挡着监控摄像头的视角，把整包烟往保安手里塞。

保安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脸色似有缓和，语气却仍然冷冰冰的：“那要去跟物业谈，我们不管，需要什么条件也是他们说了算。我们只认物业发的出入凭证。”

“那今天能不能先行个方便让我送进去？客户还等着，电话催了好几道了。”

“你打电话叫他下来拿。”保安手里捏着烟，嘴上却丝毫不软。

两边正在磨着，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喇叭响，一个穿便装的中年人骑着一辆电瓶车，后座挂着两个货筐，单腿点着地，摁着喇叭，朝保安扬了扬手。保安立刻换了张笑脸跟他寒暄：“今天来得早嘛！”

“都快要失业了，早晚也没什么不一样。”中年人苦笑，“送一天是一天啦。”

“你们怎么会失业啊，铁饭碗。”保安打着哈哈，抬手开了门禁。

他目送那个中年人的背影远去，回头看到周文豫疑惑地望着他，不耐烦地解释道：“人家是送晚报的，在这一片送了好多年了，正规得不能再正规。”

“现在还有人订报纸？”

“没几个了，所以他才天天跟我们说快要失业。”保安挥了挥手，“你还送不送？今天就让你进去一下，记得下不为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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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我们去找送报纸的合作物流？”

“对。那些大报多数有自己的发行团队，多的甚至有上千人，报业发达的时候养着他们不算什么，但现在几乎没人订报纸了，这群人又都是国企员工，不能说裁就裁掉。”周文豫说到裁掉二字时，看到江帆的脸色微妙地一僵，“我打听了一下，现在报社让他们背征订的KPI，每人手里必须订出多少份报纸，搞得从上到下都苦不堪言。我想着他们出入社区天然有脸熟的优势，又特别需要开拓新的盈利渠道，应该不会太难谈。”

“你脑洞够大的——但是国企诶！国企诶！”江帆夸张地锤了两下桌子，“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正眼看我们这种小私企，就算肯合作，走个审批流程恐怕就要走到年底了。我在天湖业绩最巅峰的时候，你记不记得？号称没有拿不下来的单子。但唯二两次败退，就都是栽在国企手里。”

“行不行，总得试试看吧。”周文豫学着他的口气，“不然我俩迟早得累趴在马路上。”

他知道江帆最缺跟这种机构打交道的耐心，这事情还得自己亲自出马，于是隔天就跑去找都市报的地区发行站负责人。对方一听说是赚钱的营生，两眼放光，但仔细一谈合作细节，却处处都犹豫不决，这个也要上报，那个也要审批，拉拉扯扯谈了将近一个月，终于仿佛见到了一点曙光，谁料对方忽然一个电话打过来，说上面已经拍板跟另一家公司合作了，因为是广告金主，所以也很难有运作的余地。

“我去？还有人跟你脑洞一样大的？这种资源也抢？”

“你猜猜是哪家？”周文豫挂了电话，把手机收回口袋里。但没等江帆回答，手机就又震动了起来，这次是一个不认识的座机号。

他接了起来，电话里一个甜美的女声自称是大都荟集团CEO叶总的助理，说叶总想约他见面“谈谈合作”，问他什么时间地点方便。

叶庄似乎就在她旁边，电话那头隐隐能听到他说了句：“时间地点都能改，看他方便。难得遇到个英雄所见略同的，值得我改签一回机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