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过年回家,肖阿勇结婚,我们的礼金是我交的,一打钱,威风地扬在手里,沉淀淀,冽风一吹就扬起几张,替我在众人面前数了又数,礼布记账的是我小学的老师,时间终于挪动了他,记忆中老头变成了老人,白发爬上了鬓角,缀弯了那本来坚实的驼背,小时候只觉得那背顶人身上能磕死人。我将一打摁在了红布桌子上,桌子噗地一响,但是没塌,我坚坚实实地说,李记,李鹏,韩熬,赵坤……老人看着钱上捂着的手,等着我把名字念完。各六千,共六万六,然后在心中郑重地掀开手,上面一层钞票黏着手不走,风一吹,跑到人群中,老人接过手,我慌张地跑过去追踪这几个逗笑鬼。身后有人说,这孩子比他爹强,朋友挺多。谁,老人说。还能有谁,那人说。哎,那时候人都穷,一点半星的都得死争,哪像现在,老人说。他用手拨弄着一打钞票,啪啪作响。那人说,跟穷不穷没关系,人在哪都一样,他说的你记下了吗?老人说,知不道,哎,都是他们青年班的,都是附近的小孩,写青年班就行啦,他都知道。我一阵气愤,老人好像不认识我了,上小学时,我爱瞌睡,又坐在前排,他教语文,说话粘糊,嗡嗡作响,几声就能来劲,他就让全班禁声,在一声声强行摁在鼻子里的笑中将粉笔插入我的鼻子,插到第二根完成,我准醒,然后在一片掀起的笑声中站起来接受询问,听训,下坡,道歉,不要找理由,不要找借口,不然就结结实实地挨上一巴掌,以上经验是我依次总结纠正再总结的精华,待我小学毕业最后一堂语文课功德圆满,粉笔照塞,巴掌没挨。我将此经验传给我邻居家的小弟弟,老头也教他,刚上学,爱瞌睡。我第一次认识到人类理性的局限性。还是塞粉笔,鼻孔小,削薄了塞,站起来训完,就是一掌,打完说,没出息的东西,跟他妈洋海一样。弟弟在懂事前没再理过我。

我在刘大娘的脚下找到一张,张罗事的一群大爷座下找到两张,然后眼睁睁地看到一张飘到了一顶冲锋枪上,挂在望远镜孔,一个脏手在调试时顺手踹在兜里,他看我走来,先是扭头背我向前,我喊,小……哎。拔腿就跑,怎么说,还是有些素质的。我看着他在沟对面的土堆上对着我连开几梭子。我感觉到,身上所有的要害都穿着过堂风,“这谁家小孩!”没人应我。沟里四面八方顶出十几个孩子,笑嘻嘻地喊叫着朝着土堆冲刺,部队集合了,这钱我是别想要了,粗略估计,大概有十几张飞了出来,其他没了线索,等风,我们这风邪,风一吹,万声俱灭,抿嘴的抿嘴,眯眼的眯眼,缩脖子的缩脖子,桌上的塑料杯没摁住的,掉的掉,飞的飞,吹了一阵,看了一阵,没有任何红色飘起来,连红色的塑料袋都没起来,吹到人头上,挂在桌腿上,呼呼作响。算了,我想,飘来红票,假如是我,第一想法是今天走运,老天奖励我,信教的或许会祷告一番,或者拿回去给堂屋的坐佛塑个新身呢,干脆叠个飞机飞出去呢,为什么非得想到失主呢,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明白的,但当那个小孩给了我几梭子之后突然重视起来。

正想着,有人在背后拍我,转身,洛丽塔伸出手,拿着两百块钱,洛丽塔是我们刚给她起的外号,冲进门时,她在人群后面看着我们像蚂蚁似的从门里挤出来,笑个不停,短发,灵动,说话先扬调,当时电影正流行,私下我们给她取名洛丽塔。其实第一眼看到她时我心里跳出另一个名字,刘圆圆。回来时,她上的我的车,路上布拉布拉,说个不停,路上一草一木都要先过她的嘴,吐出来,我才驶过去。我给她塞了个红包让她闭嘴,拿了,答应了,那是阿勇交代的用来应急的大红包,六百块,十分钟,我拿去按脚都能按半天。刘圆圆就没那么多话,安静,沉默,仰头,短发散开,像刮不净的谜。我说,这是干嘛,退我两分钟?她一顿手,说,什么,这么不喜欢听我说话嘛,你的钱,我只找到两张,那个大妈想偷偷踹兜里,让我逮个正着。我说,不要,拿着吧。她说,大款?我说,找鞋时你不在旁边使眼色吗,这是报酬。行吧,她说。收了回去,拿在手中,扯来扯去,她说,你现在干什么。我说,站着。站着吧。她将钱一把攥在手里,从我身旁走了过去。我在后面看她的个头,比刘圆圆高些,大学时我俩一个班,她是班长,我那时迷恋哲学,整天钻进文字迷宫中,慢慢地我觉得这世间唯有思想能容纳人的一切,我不在乎自己的形象,觉得那是陷入表象的愚钝表现,只备两套衣服,从头到脚一身黑,保持清洁,常洗常换,衣服与体重反向增长,从合身长成嘻哈风格,刚从合身变成宽松款式的时候,刘圆圆第一次与我说话,在图书馆,我坐在角落,纸上写写画画,试图找出解决普罗泰哥拉法庭悖论的理解方式,她走过来,问我有没有纸,我愣半天,从那个破了一个洞的口袋里掏出被我搓成一团的纸,劣质,纸渣被我一掏掉进裤腿里,她说,谢谢,转身朝厕所走,我挠了挠腿。之后,我再去图书馆都带着纸,棕色的,包装上写着原浆,不掉渣,还是揣在那个兜里。

那时学校有助学金下来,班导说想要的人写申请书,经班里投票决定,我没写,匿名投票后,得到两千块钱,那天我走在路上正在发懵呢,刘圆圆跑过来,塞给我两件T恤,说这是她自己掏钱买的,然后就跑到一群女孩中间,迅速地融入其中。一件白色,一件米色,我走到操场的拐角,垃圾桶是只熊猫,口是熊猫的嘴,口小,塞半天,塞进去的一瞬间,我明白了哲学与我的全部意义。

指示来自田野,孩子的喊叫,像是土里蹦出来的,浑身是土,头发倒像是用土刻意打理过,自然的凌乱,又有个形态,他通红着脸团起土坷垃砸树,砸一次就得手兜一兜皱成一团的棉裤,棉裤上的土是湿的糊在上面,看起来很沉,像是特意负的重,树还是个刚移来的苗,大概十米的距离,次次砸在之前的印记上,我意识到这是刚才有枪的小孩,我一激动大喊一声,哎,噌的一下跑了出去,等我反应过来,那刚好是我追任何东西,一二三,提不起第四步的距离。麦苗哆哆嗦嗦,绿得奇特,在寒风中显得突兀。我看见远处一张红色升腾起来,在绿中,极其显眼。其实我不想追了,太丢人了,剩下的自己垫上算了,那张钱太显眼了,半空中,绿色幕布上由一个红色方块开场,没有图标,没有公司姓名,没有俯拍镜头,上来就是车间的隆隆作响,然后就是令人窒息地挤压,快速和重复。我跑了过去。

一脚一脚地踩过去,像踩在石头上,身体咚咚作响,一回头,已经走了好远,隐喻听见主持人的声音,婚礼已经开始了,阿姨在讲话,断断续续,像搅乱的磁带,阿勇接过话筒,声音大了些,仍听不清在说什么,他仰天长啸,麦子簇进土中,叶子停止摇摆,树木不在生长,只有那独白似的呼喊在空中飞翔,我想,我都忘了自己来干嘛了,过会,主持人接过话筒,说了几句,人群欢呼声突起,之后所有的一切才猛地活了过来。我回身盯着仍在飞舞的红钞,追了上去,已经跑了这么远了,假如它越过地头的河,我放弃,才会舒心些。身上出了汗,脖子酸疼,我看一眼空中,闷头向前跑,麦苗嗖嗖地在脚下游过,仿佛无穷无尽,我感觉到我能这么跑一辈子。直到一颗流着白色裂纹的石头将我绊倒,搬着腿来回在地上折腾,回过神,才发觉已到地头,躺在了河沟的边缘,风停了,四处望看,除了河边一排支着骨架的白杨,下面泛着绿汤的河水,被土吞噬的垃圾,再无其他招眼的物体。远处的田埂很高,像我工作的S市里的稻田埂,小时候每放暑假我就要乘车前往S市找我爸妈,在火车上,平原开始凸起堆在你眼前让你看个真着,土田变成水田,一块一块的跟黑板上划的图形一样,每当我睡醒扒向窗外,梦境瞬间遗忘脑后,我知道我正在前往另一个世界。田埂笔直地延伸过来,在离我不远处突然拐弯,横着插进田地弯了一个大弧度,延伸到一棵树干臃肿的白杨,仔细看,是一人,穿着灰色睡裤,脚踩凉拖,灰色皮夹克,夹克破旧,劣质,后背几处薄皮翻起,露出黑色的填充物,花花利利,与身旁的白杨融为一体。他对着土用力地向下插着什么,我走过去才看清,他拿着一把铁铲,一下一下地怼进土中。我说,叔,田埂怎么撅了, 种什么。种人,他说。声音很冲,带着哑音,嗓子里有东西。啊?我说。他停下,耿着脖子,很慢很慢地扭过头来,我想如果我一直仰头来追那张该死的红钞,也应该是这副模样。模样!我只指脖子,那颗头彻底扭过来我吓了一跳,我从没有见过如此奇怪的脸,额头凹陷,眼睛藏在更深的洞里,鼻子并不指向我,指向头颅刚转过来方向,嘴唇干裂,看不见红颜色,五官都在正确的位置,却都作出逃离的姿势。种人,他说。我说,我知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人长人嘛。然后我笑起来,没起风,没动静,我尴尬地停下。那张怪脸一动不动,看着我,像是扭过来一次不容易,不舍得动。他张嘴,吐字,种死人,他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说,怎么种。他没理我,机器人似的原路扭过去,继续铲地,他铲地的动作,一下,一下,快速,有力。我走过去,仔细瞧,才发现他右边是没有耳朵的。他说,看到我这个铲子了吗。我说,看见了。他使劲摁下去,说,一下把人拍死,拍死一个种一个。我看着河埂上的土,冻得像石头,农药袋子从土里长出来,黏着土块,几阵风过,纹丝不动,忽然觉得恐惧,仔细看那人附着的脸,有些异样,没有离开,等着他说下去。等我练成了,坑就挖好了,他说。看着面前四个坑,大小不一,但大都齐整,最大的有单人床那么大,最小的边缘潦草,不像是铲的,倒像是大锤砸出来的,能塞进去一床叠起来的被子。我说,种下去之后呢。之后,我就下去,把他的灵魂拍碎,种到油锅里。我轴劲犯了,说,你把他拍死,他会不会像你一样,在油锅里铲油,等着你下来把你拍死,种到油锅里。他不说话,还是一下一下地铲。

远处传来鞭炮声,我看他,他停下,头不知什么时候扭了过来,看着远处,不像他的速度。我说,结婚。谁?我朋友肖阿勇。他定定看着,沉默,我想,我这是在这扯什么,拔腿走,走一阵,我听到背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把这片麦地都撑大了些。一阵狂风,灌进脖领,我耸了耸肩,回头看,那人已不在原地。或许下了河,或许趴在树后,我回头,继续向前,我想,洛丽塔还会上我的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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