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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加鸟伯乐“此地有鸟”PK赛七月征文,PK对象:子晴读书文友。
近两年,贝加村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现象,贝加村的男人们的耳垂上,一部分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疤痕。
这些疤痕,有些轻微如纹,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褶皱,有些疤痕就很明显,在阳光的返照下,像是趴了只肉红色蛆虫,还有些疤痕还发了杈,开了花。
一开始大家还都会遮遮掩掩,以疤为耻,奇怪就奇怪在后来发现拥有这种标志的人渐渐多起来,成了男人们炫耀的资本。他们走在路上,都不自觉地把胸膛挺起来,时不时甩甩头,挠挠耳,目的就是让大家发现他们的疤。遇到同道中人,他们你瞅瞅我,我看看你,笑而不语。
这种笑而不语,让楞头很难受,心里像长了根肉刺一样难受。现在他走在路上,就看那些男人走路的姿态,弯腰驼背的他一扫而过,那些挺胸抬头的,他就去瞅人家耳朵,瞅了左耳朵再去瞅右耳朵。
他很矛盾,一边希望那耳垂是正常的,一边又希望验证自己的发现,总想瞅出个啥来。
哎呀,楞头开窍了,也有想法啦。旁观的人和被观察的人,又是一阵不约而同的大笑。
楞头之所以叫楞头,就是因为他不会拐弯。眼神是直的,步子也是直的,他要去看谁的耳朵,他就直直地走过去,直直地盯着人家耳朵看。
楞头还有个大家都知道的秘密。就是他喜欢同村的王家兴的女人。那女人名叫刘美,是隔壁村退休教师的女儿,大眼睛长辫子,说起话来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大家都说这是有文化的人才会说的话。
刘美人美又有学问,自然受到了很多眼睛的青睐。可是大家都是暗着喜欢。但楞头就不一样,他是明着喜欢,大白天的,他就站在王家兴家门口等刘美出来,最后被王家兴打跑后,他就站在刘美经过的路口看,只要有空他就去。
因为是个楞头,大家也都当是看笑话,包括王家兴,只要他不站在门口堵路,他也就不计较啥,反而心里还莫名高兴,大家的眼神越直楞,他这种高兴劲就越浓。
后来,王家兴的这种高兴劲就像缺油的煤油灯,火苗慢慢慢慢地暗淡下来,直至熄灭。而贝加村的男人们像是怀揣着一个美好的秘密,嘴角不仅扬起来,话也多起来。尤其是喜欢谈儿子。今天说谁家又喜得贵子,明天就谈谁家的儿子硬实,不到一岁就会走了。谁家儿子学习好,全班全校考了多少名。反正只要是有儿子的,都会被他们夸一遍,哪怕是楞头,也被他们夸得笔直,正派。他们就在王家兴的大门口的路上或者小北路头夸。
这些“儿子”全是说给王家兴听的,当初他娶到刘美有多得意,现在大伙就想看他有多失意。
王家兴自小就被大家喊顺风耳,别人说话他老远就能听得很清。如今这个耳朵却害得他不得安宁。
听说了吧,刘美是破鞋,当初被一个城里的大学生睡过后又甩了,要不然就王家兴那条件咋可能娶到刘美。
我就说嘛,刘美咋会和父母撕破脸皮非要嫁给家兴,这就对上了。
知道孩子咋病的不?
刘美造孽造的,那天她花枝招展地带着孩子去城里,八成是去见那大学生了,见了那大学生你说还能干啥好事,结果就遭到孩子身上。孩子见风发烧,没及时退烧就烧坏了脑子。
哎,父母造孽毁了孩子。以前我还感觉刘美亏,现在看来倒是刘美害了人家家兴。
男人们的目光被刘美吸了去,女人们多少有些不平衡,这如今,她们是泄闸的洪流,肆无忌惮地排泄出来心中的不平,又像一群嗡嗡的苍蝇,闻着点腥就往上扑。
而王家兴走在路上,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往他耳朵里钻。他躺在床上,那些声音也挤过门缝往他耳朵里钻。白天钻夜晚也钻。最后钻进去的声音多了,就打起来了,打得王家兴的脑袋晕晕乎乎的,看什么都不清不楚,说什么也不清不楚。
但“儿子”像个炸弹,一下子把他炸毛了,像个斗鸡,见谁都想斗,但又不能跑到外面斗,他只能躲在屋里斗,和李美斗。
吵起来了,又吵起来了。
大伙挨着门缝,或贴着墙面听,孩子的哭声,刘美的哭声、还有王家兴的叫骂声、东西碰撞的尖锐声,这些声音像一个个跳跃的音符,跳到了大家的耳朵里,心坎里。
医生的话你不听,爹妈的话你不听,我的话你也不听,现在倒好了,钱花完了,就给我带回来个傻儿子,还要傻一辈子的,你要养你自己养,跟我再无半点关系。
大伙正听得起劲,门突然开了,大伙看到王家兴的脸在动,胸窝在动,手也再动,就连胡子眉毛都在动,尤其是看到大伙时,这动就变成了跳。
大伙赶紧让开一条道,让他赶紧跳走,生怕他会像跳蚤一样跳到自己身上,大咬一口。
王家兴没有像跳蚤一样跳到大伙身上咬,而是抖动着身子走出去了,从此再未回来。
王家兴的父母为了给儿子留条后路,把刘美和孩子撵出去了,回头一想又于心不忍,就在小北路的另一头也是自己田地里,给刘美盖了两间红瓦房,连房子带地给了刘美母子,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孙子了。
小北路是一条贴着贝加村而形成的去地里的路,和从贝加村里出来的路刚好形成一个角,角外是田地,角里是贝尔湖,贝尔湖旁边倒躺着一棵歪脖子柳树,而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大家有空了就喜欢在这里乘凉唠嗑,洗衣摸鱼。而那两间红瓦房,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张绿毯子上镶嵌的红珠子。
这颗红珠子就像发着光,吸引着小北路的这一头的人。大家聊天,眼睛总是不自觉地往那里瞟。
孤儿寡母,孤儿又是个傻子,他们就像一条线,牵着贝加村的村民的心。男人们光想献着点殷勤,近水楼台先得月。女人们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一副要寻出点破绽来做饭后谈资。
夜里又有野猫叫啦,在野地里叫得可凶了。婆娘们一边说一边朝着小北路那头示意。
我今天去,你猜我看见啥了,一只男人的鞋。
楞头就站在她们旁边,可谁也没把他当回事,只见他摸着自己的头一副云里雾里的状态,而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直到一天晚上,楞头坐在歪脖子柳树根上,想着一探究竟野猫的叫。他没等到猫叫,却等到一个黑影朝着小北路那头走去。
也许是柳树挡着的缘故,尽管那人一步三回头也没发现楞头,倒是楞头站了起来,看着一团影子越来越模糊,消失在小北路那头。
就在他站在那里发愣之际,突然一声尖叫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就像被人捂住了嘴巴。
楞头又愣了一下后,拔腿就朝黑影消失的地方跑,等他刚跑到刘美的家门口时,正好与跑出来的黑影撞了个满怀,楞头的手下意识抓了一下,就抓到了黑影的耳朵,那耳朵上黏黏的,还散发着一股温热的腥味。
而那黑影爬起来就跑,再一次消失在小北路上。
楞头才要爬起来,就看见了一个披头散发手中拿了把闪着冷光的刀的疯女人跑出来。
疯女人看见人影就砍,还好楞头跑得快,他听到疯女人的声音哗哗地朝他耳朵里灌,不怕死的你们就来啊,老娘留的有记号,你们跑了和尚跑不了庙。
楞头一口气跑回了家,赶紧插上了门,他抬手擦额头上的汗时,才发现手上的血。
楞头一夜都没睡,即使眯上一会儿,梦里全是疯女人的尖叫和手上的血。它们都变成了一张大嘴巴,朝着他扑来。
楞头虽楞但不傻,只是反应比着常人慢了两拍。大家的只言片语他都是要等上几天的反复琢磨才能把事情理顺。
就像之前婆娘们说的野猫叫,男人的鞋,加上这次的黑影,和手上的血,楞头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终于知道刘美变成疯婆子的原因了。
刘美,虽然没有以前风光,穿着朴素很多,脸上也像蒙了层灰尘,可她不疯也不傻,大部分时候也不拒绝和村人接触。
可那个傻孩子像个吸血鬼一样,把丰满健康的刘美吸得就剩一架骨架,风在她的裤管里袖管里甚至是身上,上蹿下跳,鼓囊囊的倒有点像充气娃娃。眼睛里时常布满血丝,眼睛下面乌青乌青地吊着皱巴巴的皮。
刘美才几年的时间就从春夏走到了漫长的秋天,远看就像一束枯草,在风中摇曳。
无论是形象还是心情更多的是体力不支,她很少走到小北路这头,有点空她还要为生存而忙碌。倒是刘美的孩子,听到这边有孩子玩耍喊叫,就会忍不住往这边探头。他好奇这边的世界,这边的世界也对他充满好奇。几个来回后,孩子们就招手让他过来玩,一开始他不敢,经不住几次喊叫,趁刘美不在他就一步一拐地拐出来了。
只见他先迈出一步,另一只脚在地上画个半圈后再迈出去。孩子们的目光就跟着他的脚先迈出一步,另一只脚在地上画个半圈再迈出来。后来他们的目光画累了,就喊傻拐子快点。
傻孩子出来,大人们也围了上来。不知是谁从口袋里剥出个糖放到他嘴里。
喊爹,有人起哄说。
孩子还真喊了个爹字出来,只是声音拖了一地的尾音。
大伙笑得开心,让傻孩子轮流叫一遍。最后孩子也加入进来,也让傻孩子喊他爹。每当一个爹字被拖拽出来,大伙就笑得敞亮又知足。
刘美知道后,脸色开始变了,眼神从五月最初的小溪泉流变成了腊月的寒霜冷冰,脸上都裹着这种寒气。
后来又一次趁刘美不在,孩子们把傻孩子从窗户上拉出来,带他去玩水,结果不小心掉进了贝尔湖里。只见那傻孩子双手扒拉着水,嘴里刚啊的一声就没音了,后面又短促响了一声后,又没音了。大伙就站在岸上看着,就像看着一只落汤鸡一样。
是楞头的经过,挽救了这只落汤鸡。
刘美的眼神又变了,变成了幽幽的蓝光,像是从午夜里老坟园里爬出来的一样。这是刘美从楞头手中接过孩子时,楞头发现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楞头不知道,但他终于理解了。
幽蓝的眼神,像是长着魂,白天跟在他身后,夜里钻进他梦里,只要他一看到那些耳疤,那些蓝光就烧起来,烧得他血液沸腾,连呼吸都是冒着热气儿。
这天他再一次站在小北路口,望着那条幽静的路,被野草覆盖了大半,还是裸露了些土壤出来,上面烙印着大大小小的脚印。看着那些大而深的脚印,他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那些黑影,那些黑影之前是模糊的,像一股黑烟。可这股黑烟慢慢聚拢,形成了一张张面孔。这些面孔也是模糊的,耳疤像照妖镜,把那些模糊的面孔一个个记录下来,又映射出来。
楞头正回想着这些面孔,男人们女人们和孩子们陆续停在这里说笑。
你喜欢疯婆子?一个男孩站在楞头的一侧,透着满脸的清澈问。
另几个孩子哄堂大笑,喊出了平时他们私底下编撰的歌,楞头配上疯婆子,再送一个傻拐子。
楞头气红了脸,挥舞着拳头要去打那些孩子,嘴里不停地喊着,滚,滚,滚。
而坐在歪脖子柳树上的乘凉的人比孩子们笑得还开心。
楞头最近火气很大啊!
想吃吃不着急出火来啦。
楞头就是楞头,直楞楞的是真喜欢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笑着就把时间熬过去了。临走的时候,一个上了岁数的老男人,从口袋里掏出一瓶装着二锅头的小型酒瓶,在楞头的面前故意晃了晃,
想吃就去啊,光看顶屁用。
他呲咧着嘴,一脸坏笑,笑的时候,露出了那两排又黄又黑的牙齿,下排牙齿的牙缝里还挂着一丝丝青绿。从牙齿里散发出一股酒味夹杂着大葱的味道,更是让楞头直往后退,这一退不要紧,楞头就看到了老男人耳垂下的疤痕,那疤痕张牙舞爪 ,比之前他看到的其他人的还大还丑,他突然就想起了夜里的那个黑影,那个耳朵上流血的黑影。
楞头一手抓住老男人肩膀,身子不停地抖动,两只眼睛直逼那老男人。老男人吓了一跳,他正准备开口大骂时,嘴张在那里就合不上了,因为他看到了两只充血的眼睛,正张着血盆大口。
老男人退了一步,强装镇定,最后恼羞成怒地朝地上吐了口痰,说了句,扶不上墙的杂种,活该只有看的份。然后愤愤不平地甩掉了那张大手,走进了贝加村。
一段时间的安静,今夜大家又听到了类似野猫的叫声,不同以往的是,这次的叫声更嘹亮,更释放,不再像以前要收敛着,而且他们还听到了别的声音,这声音很模糊,就像做梦。
一大早,大家就开始讨论夜里听到的声音。讨论着那模糊的声音是咋回事。楞头走过来,他站在人群中,直直地望着其中一个有耳疤人说,很快你们就知道了。
七月份的天,温度少说也有三十度,大家却不约而同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总感觉楞头有点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来。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句,贝尔湖的水不多了,吃完饭了去摸鱼。于是大伙匆匆散去。
那人还真的去贝尔湖摸鱼了。就在大家乘凉唠嗑之际,一声尖叫平地而起,吓了大家一个趔趄。
大家都伸着脖子朝尖叫声响起的地方望去,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男人赤着脚连滚带爬地从水里爬出来,仿佛是从地狱门口爬出来的一样。
大家纷纷跑过去拉那男人,男人脸色煞白,身子软软的像没了骨头。
遇到水鬼啦?
大家神色凝重地看着水面又凝望着男人问。
男人抱着一老头的腿,指着水里说,
有~有~有尸体。
老头倒是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召集了几个胆大的男人去打捞尸体。结果不一会的功夫就打捞出来了一架绑着石头的尸体。
胆小的女人孩子躲在后面,胆大的站在前面,楞头也站在前面,他看到着尸体突然想到了那挂在牙齿上的一丝丝绿。
尸体的一只耳朵不见了。人群中谁说了一句。
耳朵不见了。这发现无疑激起了千层浪,让大家都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尤其是那些耳朵上有疤的。
好几个男人,纷纷说自己有事,草草走开了。
老头看着尸体,往小北路口的另一头扫了一眼,叹口气对着一青年说,
这人大概是南头的李老汉,没妻没女的,你去看看确认一下,如果无误的话,大家帮帮手埋了吧。
这天中午,老天爷突然变脸,整整下了一下午的雨,下得沟平河满。傍晚的时候,雨水停了,太阳出来了,整个贝加村经过雨水的洗礼,仿佛明亮了些,清新了些,也安静了些。
倒是楞头,手里拿着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踩着泥巴,啪叽啪叽地朝着小北路口的另一头走去。
此时的小北路,除了楞头的脚步声,安静又深远,黑幕模糊了它的身形,它像通往天上的曲径,又像通向地狱的小路,它最终投入黑夜的怀抱,疗愈着伤,沉沉睡去。
小北路睡了,贝加村又多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曾经张扬自己耳朵上有疤的,后面又开始遮遮掩掩起来,可是不管他们怎么遮掩,有疤了就是坏了,坏了就要清理,这是真理,就像楞头的步子一样真,像楞头的眼神一样真。后面贝加村就多了一群没有耳朵或者少了一只耳朵的人。
再后来,四五辆从城里来的警车,带走了那些没耳或少耳的男人。贝加村一下子沸腾起来,追逐的脚步,逃跑的慌张,妻儿的哭喊,还有鸡鸣狗吠,从村里的四面八方传出来。只有小北路是安静的,它还躺在大地的怀抱里沉睡,呼吸着田野的风。